他走過去,看到柳條筐上的記號,知道那是董府絲綢坊等待的貨。
趁墨叔空閑時,他問道︰「北方戰亂,你們怎能買到這麼多好絲?」
墨叔自豪地說︰「多虧了柳姑娘,是她找到那位侯老大才弄到的。」
「侯老大是誰?」他皺眉問,很不喜歡听到她與其他男人來往。
「是個敢冒險的北朝船老大,行船送貨很有一套,听說好多人都請不動他,可是他願意幫助柳姑娘。」墨叔興致勃勃地介紹。
可蘇木楠心里卻在冒火,為避免失態,他轉而問︰「要送回京城嗎?」
「對,明天就裝船。」
「她……」他好像喉嚨不舒服似地清清嗓子。「柳青兒會跟商船回去吧?」
「不會。」
「為什麼?她受傷了啊!」他的聲音將他的急切表露無遺。
知道他仍很在意柳青兒,墨叔很開心,笑道︰「柳姑娘的個性公子該最清楚,一旦認準了,就一定會堅持。」
他的笑容和他的話似乎都另有深意,蘇木楠望著那雙老而不昏的精明眸子,覺得自己正涉入一個危險的領域,于是再轉個話題。「董浩會來接貨嗎?」
「大少夫人即將臨盆,大少爺走不開。」
蘇木楠本來還想再問點什麼,可看到又有新筐子送來,墨叔重新忙于計數時,他默然離開,繼續往前走。
他搞不懂,柳青兒要的蠶繭已經買了不少,為何她受了傷還要繼續留在這里不回京呢?
想到昨晚的騷亂和她曾經被搶劫、遭毆打,他既擔心,也感到生氣和納悶,她這樣拋頭露面、吃苦受難,到底是為什麼?
難道真的因為她是董家的義女,董浩的義妹嗎?
思及此,他的心情更糟了,就算是親妹妹也未必會為哥哥付出這麼多,何況只是個「義妹」?除非她與董浩有特殊的感情,否則她值得為他如此舍命奔波嗎?
憑對她的了解,他確信柳青兒絕對有為家人奉獻的精神,當初,她不就是為了挽救她家不值錢的「聲譽」,為了讓她爹娘安心、哥哥消氣而狠心拋棄他,嫁給董浩嗎?因此,他有理由相信,現在她這樣不顧及安危相名聲,為董浩充當收絲護林的管事,絕不僅僅因為是其「義妹」的原因!
這樣的結論實在令人沮喪!
帶著陰郁的心情,他走進昨夜受到影響的大棚。
昨晚被搬走的蠶蔟都被送回來了,那一張張蠶蔟上布滿白白大大的蠶繭,不少人在摘繭子。
當看到柳青兒正背對著他,站在一張蠶蔟前時,他慢慢走近。
她正與身邊的女人討論著絲品,「這個繭子乍看很白,但只要細看你會發現它中間有些發黃,這樣的繭,品質屬次等,不能和頭等繭放在一起。」
那個女人連連點頭,她又走到另一張蠶蔟前,那里有個女孩在等她,看來也是分繭評級的問題。
他靠在堆放在大棚口的柳條筐邊,看著她不停地走到每張蠶蔟前檢查蠶繭。
她一直沒有抬頭,加上棚子里人多,因此並沒有發現他,直到她獨自走到最後一排,停在一張無人照看的蠶蔟時,他才走了過去。
正想喊她,可她臉上的神情卡住了他的聲音。
罷才跟蠶農們說話時還顯得堅定而自信的她,此刻竟神情淒慘,雙目悲傷。
他好奇地走近,由她肩後往蠶蔟上看,那里有只雙翼張開,已經死掉的蠶蛾,在它身邊,是個又大又白的繭,不用說,那是個品質上乘的好繭。
明白她為何傷感時,他的心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你是在憑吊一只破繭而死的雌蛾嗎?」他改不掉譏誚的毛病。
可她似乎對他的言語沒有反應,只是她猛然轉身的動作顯示出,她並沒有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他。
看他一眼,她的目光再次轉回蠶蔟上,沉靜地回答道︰「是的,我在憑吊它,它是這麼勇敢,作繭自縛不惜死,羽化為蛾不吝生,雖有翅膀卻不欲飛翔,雖有生命卻不為自己活,從生到死,都在為別人。」
「那你是否想過它最後的殘忍?破繭而出只為招喚它的伴侶,而那只傻瓜雄蛾愛它一次就喪了命,難怪女人總能駕馭男人,將男人操縱于虛假的柔情之下,玩弄過後即可拋棄,原來這都始于動物的天性。」
他的話再明白不過地暗示著她對待他的方式,她猛地抬起頭,以他少見的堅毅眼神望著他。「那你是否注意到,它只是為了留下它們的後代才多活了幾個時辰,最終,它同樣為那一次愛付出一生。」
他的神情一變,「你的意思是,你也願意像它一樣,為一次愛付出一生?」
「是的,如果我有這樣的機會。」
怒火燒灼著他的雙目,他咬牙切齒地說︰「你總算讓我明白,你現在無懼被搶劫、被毆打的危險,硬撐在這里為董浩效命,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對嗎?」
胸口一室,她感到猶如被逼至死角的一一鹿,既無力反抗,也無路可逃,胸中充滿挫折感。「不可救藥的混球,愛上你,已經讓我付出一生的代價!」
在眼淚流出前,她匆匆跑出了人來人往的大棚。
她呆立在蠶蔟前,看著那只為愛付出生命的蛾,無法將柳青兒痛苦的眼神,還有決然的話語從腦海中清除。
愛上你,已經讓我付出一生的代價!
這話他相信是真的。
由于家世相近,年齡相仿,他與董浩、柴士俊及吳家兄弟自幼就是好朋友,彼此間曾經無話不談,他相信當董浩被迫娶她時,良心必定不安,因此才會冷落她。
可是她卻對董浩不離不棄,甚至在他拋下她跑去閩南,娶回嬌妻時,她都不曾有過離開董府的念頭,甚至還苦苦哀求洗碧籮答應兩女共事一夫。
這些都是洗碧籮在失意時告訴他的,絕對假不了,以此推斷,她對董浩的感情遠甚于對他,只是在董浩愛上冼碧籮後,柳青兒知道自己在董府再出無地位可言,才回頭來找他。
如此一想,他確信自己沒有錯怪柳青兒,她確實是個不貞的女人,不值得他珍惜。
不可救藥的混球?
她那樣罵他,可他還真不能確定那個混球是誰?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絕對不是他!
又一個白晝到來,但迎接蘇木楠的不是昨天那樣的寧靜與安詳,而是墨叔驚惶的面孔。
「蘇公子,快去趟天星山莊吧!」
當打開門听到墨叔急切的請求時,他爽快地說︰「我正打算今天去,等我的僕從一到就動身。」
「不……不能等,請公子即刻動身。」墨叔面色發白,語氣直率。
蘇木楠愣了,從認識這位溫和穩重的墨叔起,他幾時見過他如此失常?
「墨叔,發生了什麼事?」他不再漫不經心,趕緊讓他進屋里坐下。
墨叔邊落坐邊告訴他。「柳姑娘……他們把她扣在了天星山莊!」
他的腦袋仿佛被人痛擊了一下,懵然問︰「柳青兒為什麼在天星山莊?」
「幾天前,柳姑娘從北方客手中買下一車常山絲,那是最好的上等絲,可是從碼頭回來的路上被天星山莊搶走,我們去索要數次都被拒絕,昨晚顧行天派人來,說只要柳姑娘今天親自進莊,他就把那車蠶繭還給她,不料今早柳姑娘才到,他就把她扣住,幸好車夫機靈逃回來報信。」
「老天,柳青兒有沒有大腦?」得知事情原委後,蘇木楠大為惱火,暗咒柳青兒膽大無謀,其他人愚不可及,「明知那是賊窩,你們怎能讓她前去?」
「柳姑娘要去,沒人攔得住。」墨叔又急又愧地說︰「幸好有李小牧師兄妹陪著她,他們會武功,多少能頂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