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要請你填寫,然後你請你家人帶著他們的身分證和印章過來幫你辦手續,看是太太或是爸媽都可以。」
年輕男人看看那張證書,問︰「這是……我要被關?還要付很多錢?」
「都不是。手續辦好,你就可以回去了。如果不知道要怎麼填寫,門口進來那邊的服務處會教你怎麼寫。」她看老板依然沉著五官,這很少見啊,他一向以溫和斯文形象面對這些當事人的。「你可以去辦手續了。」
年輕男人起身,回身凝視他們。「回去後,還要過來開庭吧?」
「會寄傳票給你,請你收到傳票時準時過來開偵查庭。」她邊將筆錄收進卷宗夾里,一邊說明。
「喔……那……」男人欲言又止,想知道檢察官會不會起訴他。
「回去吧,記得準時來開庭,別再做這樣的事,自己都為人父了,以後孩子懂事了,你怎麼開口告訴孩子說你犯了竊盜罪?」周師頤忽抬首,嚴肅地凝視男人。
「我知道錯了。看見警察時,就知道真的不能存僥幸的想法。」男人捏著責付證書,一旁法警已打開訊問室門,他看了下時間,朝兩人深深一鞠躬,說︰「不好意思,應該已經過了你們的下班時間了吧?這麼晚了還麻煩你們。抱歉。」
章孟藜望著男人離去的背影,愣了好一會,只覺心口有些沉。她整理好筆錄,淡淡地說︰「為了一袋面包吃上竊盜罪,真不值。」
男人叫林志文。今日輪值內勤,林志文是稍早前警方送過來的現行犯,犯了竊盜罪,本以為是偷了什麼重要物品,一進訊問室,才知道只是一袋面包。
林志文說,他學歷不高,平時以打零工維生,太太懷了孕,已好幾天沒吃米飯,僅吃便宜泡面,他在馬路邊見一部機車車籃放著一袋面包,順手就拎走,附近巡邏員警撞見,當場逮捕。
「嗯。」周師頤像心不在焉,從鼻腔輕輕地哼了聲,顯得有些敷衍。他移動腳步,往外頭走。「燈關一關,走了。」
「……喔。」她收好物品,離開訊問室,快步跟上他;他心情似是不好,她也不開口。
「如果是你,你怎麼做?」周師頤忽然低聲開口。
她微怔幾秒,才明白他所指為何。「雖然竊盜是非告訴乃論,但他情節輕微,也情有可原,我想我會聲請簡易判決處刑,建請法官判緩刑。」
他點點頭,沒開口,回到三樓,才在辦公室門口停步,回首看她。「明天上班時間,你向縣府社會處通報這件事,請他們處理。」
她呆了幾秒,尚未搞清狀況,問︰「讓社會處處理什麼?」
「啟動司法保護中心機制,社會處會安排林志文之後的工作出路。」他長指揉過眉骨,有些疲倦。「他那樣長期失業,只偶爾接零工,怎麼養活妻兒?客觀條件來說,他符合司法保護要件,現在不幫他解決困境,先不管他偷面包這個案件最後法官怎麼判,也許就是緩刑,但他日後再犯的機率還是很高,我們應該協助他不是嗎?」
章孟藜懂了。她點頭應聲︰「我明天上班就先處理。」
見他心情不甚好,她不多話,頷首欲回辦公室,被喊住了。
「你等等有事嗎?」周師頤看著她背影。
「沒有。」她搖首,帶著困惑神色看他。「等等整完卷,就要走了。」
「晚餐應該還沒吃吧?」他執內勤,她必然是跟著他行動;他忙一天,午餐後至今未再進食,想來她也差不多,頂多跟著她科里的同事吃點下午茶吧。
「五點多有吃兩片孔雀餅干。」
孔雀餅干?他以為應該是提拉米蘇這類的甜點。他笑,掌心貼上腰月復。「下次執勤時,你有機會吃零食的話,能不能給我幾片?我從四點多餓到現在。」
她反應過來時,說︰「我去拿。」
「不用了。」
她眨眼,問︰「你不是餓了?」
「一起去吃點東西吧。我東西收好先到樓下等你,順便看一下林志文手續辦好沒,你工作做完下來找我。」說罷,進了辦公室。
和他一起吃東西已不是太新奇,她進辦公室整理方才所做筆錄與警方一並移交過來的筆錄。稍長時間過後,她拎了包與外套,走到一樓時,卻不見他人影。
「章書記官!」法警大哥從法警室探出臉,朝她招手;她走近,覷見法警室內坐在椅上闔眼的身影。
「睡著了?」她小聲地指指自家老板。「說眯一下,讓我遇上你時,叫醒他,我看他睡得挺熟的。」
她點點頭,放輕腳步,在他腿邊矮子。他靠著椅背,臉孔偏向里側,雙手在腰月復上交疊,呼息沉穩,五官比起他醒著時顯得稍柔軟些。
這個人,看著文質彬彬,卻常說出那種令人想生氣、又沒辦法真的對他生氣的話來。簡單來說,有點嘴賤,可明明心很良善啊;看他為林志文那個案子影響了心情,就能得知他是有同理心的。所以他的嘴賤是在掩飾他柔軟的心?又看了他一會,知道他累了,但也不能任他在這里睡到天亮。她想了想,手搭上他手背,輕輕晃了下。
「周檢,醒來了。」喚了幾次,才見他展眸。
周師頤半垂的眼盯著她瞧了幾秒,似乎才認出她。他揉揉兩頰,坐直了身子。「不好意思,你等很久嗎?」
不好意思?他會對她說這種話?剛睡醒的他,都這麼……可愛無害嗎?她抿唇笑,站起身。「沒有,我也才剛把筆錄整理好。」
他起身時,高大的身形晃了下,她心一跳,拉住他手臂。
法警大哥嚇了一跳,靠上前攙他一把。「周檢,你不要緊吧?」
他擺擺手,白著臉色,笑道︰「沒事。」背上公事包,曲指輕敲她額面。
「走了。」步出地檢署大樓,他問︰「你有特別想吃什麼嗎?」
「本來是想去小七買個關東煮就好,現在也沒特別想吃什麼。」
「關東煮?」他點頭。「我想想看。」
盯著兩人前進的腳步,她忽然看他,一臉小心翼翼。「周檢,你……」
「我什麼?想好再問。」他說話時,眉間仍難掩疲憊。
「你是不是有什麼病啊?」
他明白她意思,肚里一陣好笑。他側眸,漫不經心的姿態,道︰「你才有病。」
「……」想回嘴,思及他眉眼間難藏的倦色,章孟藜軟了聲音︰「只是看你剛剛好像快暈倒,而且你嘴唇都發白,想說你是不是生病了。」
以為她會一如往常,瞠圓大眼回他幾句,卻意外听見她這麼說。頓了下,他側眸看她,低沉聲線多了分溫柔︰「我有低血壓,應該是突然站起引起暈眩,並不要緊。」
低血壓……難怪幾次不經意觸踫,總覺他手溫很涼。他怕冷也是因為低血壓吧?想了想,她問︰「你沒吃藥嗎?」
「不需要。」他抬手,攔了部車,上車與司機說明去處,才又解釋︰「我這應該是遺傳體質的本態性低血壓,不用特別治療,作息飲食正常,通常不會有什麼影響。」
「你作息很難正常的。」
他笑一下,有點莫可奈何的意味。「是啊。」
覷見他唇邊噙著的笑意,她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心情好點沒?我總覺得你在訊問林志文的案子後,心情很不好。」
他長指揉揉眉骨,靜默了會,才應聲︰「嗯,確實因為他的情況,感覺心里不是很舒服。有時候覺得自己憑這個身分為社會爭取了正義,但真是這樣嗎?你想想看,他要是進了牢,他的妻小怎麼辦?也許他的太太最後會跟他一樣只能偷或搶,那麼執法的同時,我們也制造了另一個問題……我們的法律很多時候並不能保護我們這些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