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在听。」說實在的,很久沒吃到道地的家鄉菜,這頓飯雖然有點美中不足,摻雜著老媽轟隆隆的炮聲,但食欲還是好得很。
「房子是一定要蓋的,公共食堂不能不營業。」就算財源緊縮,硬著頭皮也要干下去。
「于是……」伍莎莎大抵知道為什麼了。
她是救火隊。
「于是我去向銀行借了一筆錢。」
「多少?」這是她老媽會做的事,她沒話說。
「也沒多少……」
伍莎莎把飯碗放下來。
「媽——」老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心中突然浮升很不好的預兆。
「也沒很多,七百萬。」阿金娘被逼急了。
「很好。」這叫沒——很——多?要多少才叫多?所謂債多不愁嗎?伍莎莎能說的就這兩個字。
「莎莎——」
「啟稟皇後娘娘,民女告退去洗澡,我坐了一天車累死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長落落的「連續劇」明天敬請同一時間收看。
「你這死小孩,我什麼都還沒說,你居然敢嫌我唆。」翻臉像翻書一樣的人,阿金娘是最佳楷模。
都已經說了一大串了還不夠喔,她好煩。
段金囁嚅了下,鼓足勇氣說︰「你知道的,我已經好幾個月發不出員工薪水,外面的經費從去年就斷了,就連以前答應要認養老人餐費的人也很久沒寄錢來,民宿要做下去,食堂也要做,還有夏天到了我想買兩台消毒櫃,我打听過一台要價七萬塊……」
食堂里用的鋼盤,夏天高溫更需要消毒,櫃子是非要不可的。
員工的薪水也要給。
至于買哩哩摳摳的經費更不能短缺。
民宿暫時沒了收入,即便以前也是很勉強用賺來的利潤支持老人食堂走下去。
現在不只兩頭空,而是坐吃山空了。
不用段金全部說完,伍莎莎就可以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了。
「你為什麼不早點說?」
「說了你不見得肯回來,或許還會逃得更遠、更久。」阿金娘實話實說。
伍莎莎撓了撓她那頭自然鬈的頭發。「誰想要一天到晚過那種殺蟲劑的生活?人見人怕。」
「你可是花蓮名勝,怎麼去一趟台北回來就對自己失去信心了?」阿金娘可不認同。
花蓮名勝?伍莎莎干笑。「媽,那個叫厚臉皮好不好!」
$$$……無數的金山銀山一古腦砸上伍莎莎的腦門,砸得她想一頭昏死算了,偏偏她那樂觀過頭的天性又讓她昏死不了。
她深深的覺得自己回到家的這一晚,從無憂無慮的小姐變成了煩惱很多的歐巴桑。
阿金娘看著女兒變幻莫測的可愛臉蛋,心中萌生出一線生機。
她就知道把女兒魯回來絕對是明智的決定。
還有她利用現金卡去借錢的事情要不要一並告訴她?
嗯——
還是不要好了,刺激太大容易得到反效果。
澳天再說比較安全。
第2章(1)
當長女有很多責任。
尤其是姊弟年紀差很多的那種。
說出去誰都不會相信,她還有一個正在讀小二的弟弟。
單親家庭長大的她面對阿金娘老蚌生珠的事情本來也希望得到解釋的,可是直到瓜熟蒂落小孩生下來,段金仍然沒有表示,她老媽是個心里頭藏不住話的人,這件事卻大大違背了她的作風,至今成為母女倆唯一的秘密。
她知道每個人都有秘密,蚌殼都有縫隙了,遑論親如母女也有不能用語言表達的秘密。
于是,她不再問。
弟弟小,也不冀望他一下子吃了成長激素還是用第四台廣告的增高器轉大人,替她分擔肩膀上的擔子。
疲勞轟炸加上長途搭車的疲倦讓伍莎莎一覺睡到太陽曬,快到中午才意興闌珊的起床。
刷牙、洗臉、梳她那頭老是不听話的鬈發,然後換衣服。
模模她上班穿的套裝,以後大概沒機會穿這種衣服了吧。于是她發狠地把以前當作寶貝的名牌套裝一套套塞進皮箱底,永別了。
挑了件淺黃色細肩帶綁蝴蝶的T恤、熱褲換上。
好安靜喔,房子的四處都是為了搬家方便沒有拆封的家具,她抬眼看牆壁上老舊的時鐘,差兩分就十一點了。
都快中午了竟然沒個人叫她起來。
橫過馬路,正在改建的房子旁邊就是老人食堂。
這間食堂原來是台糖的舊廠房,廢棄之後被阿金娘承租下來改為公共食堂,一直經營到現在。
兩扇老舊的玻璃門打開,微微的聲浪才像螞蟻般的傳出來,許久不見的景象微微沖擊著她。
約莫八十坪大的空間,有三分之一隔成有空調設備的廚房,三分之一放著餐桌、餐椅,讓社區的獨居老人用餐,剩下的地方放了一架電視、藤制沙發、報章雜志架,讓老人們在閑暇時也可以來下盤棋,找人聊天什麼的,雖然沒有什麼豪華的氣派,至少干淨整潔。
繃著臉要外勞喂食的是阿希伯。
坐在角落不跟人往來的是煎餅伯。
有點老人痴呆,看見人影就笑的是花婆婆。
相親相愛的老夫妻是陳媽媽、陳伯伯。
大家看起來還是跟以前一樣的精神抖擻,真好!
她站得太久,忙進忙出的櫃台小姐終于發現,連忙迎了過來。
「小姐,吃飯嗎?要買餐券,一張二十五塊,我們這有五菜一湯隨你選擇。」
「夏姊,我莎莎啦,你不記得我啦?」伍莎莎張大她本來就可人的眼楮,小嘴往上微翹,配著她蓬蓬大卷的短發,簡直像個孩子氣十足的洋女圭女圭。
被稱作夏姊的夏好猛然尖叫——
「莎莎……死丫頭,你回來了,快點進來,那些阿公阿嬤要知道你這個甜心女圭女圭回來不樂瘋才怪!」她哇啦哇啦的說,直拉著她的手走進餐廳。
「阿公阿嬤,我回來了,莎莎好想你們喔——」不用夏好介紹,伍莎莎一看見那些善良面熟的老人家,滿腔的感情早就潰堤了。
她對這些看著她長大的老人別有一番感情,就算她人在台北的時候也會常常惦記心頭,跟同事出去逛街買的都是阿公阿嬤們可以用得著的東西,常常惹來同事不解的眼光,她也笑笑帶過,她總不能到處跟人家說她有十幾個阿公阿嬤吧,何況也沒那個必要。
阿希伯首先發難。「喝,我以為阿金逗著我們玩說你要回來東部,我還不信哩,想不到是真的。」
「听說你被老板Fire掉,不回來也不行啦,老板英明。」作了個夸張被砍頭的動作,老榮民阿望伯笑得露出缺了門牙的嘴。
「出去玩夠了嗎?莎莎。」也是有通情理的老人,覺得伍莎莎應該出外見世面,而不是守著他們這些行將就木的老頭、老太婆。
「你回來我們又有好料吃啦。」最愛吃焢肉飯,一天無肉就不歡的殺豬由眉飛色舞,模著胖嘟嘟的肚子。
「醫生叫你要減肥啦,還吃,莎莎不在,阿金很盡心盡力照顧我們,你少沒良心了。」阿希伯雖然中風卻保持著很標準的身材,對殺豬由的不知道忌口很是生氣。
「你們兩個都一把年紀了,除了拿碗吃飯時間,有什麼時候不吵,幼稚!」花婆婆也有清醒的時候,她頭發梳整干淨,綰成的髻還插著一柄經過歲月潤澤顯得非常柔亮的金釵,氣質出眾,不管什麼時候見到她都是一身合身的旗袍,是老人們公認的美人。
她一說話,脾氣暴躁的阿希伯還有殺豬由馬上安靜下來。
伍莎莎呵呵的笑。
有老人拉住她的手。「莎莎,你回來就不要再走了,沒有你在,這里的飯都變難吃了。」
伍莎莎拿起紙巾擦了擦公職退休從都市搬到鄉下住的黃阿公沾到菜汁的手,笑咪咪的說︰「阿公,你听說啦,我被裁員了,暫時是沒人要,只能回來陪我媽還有大家嘍,還有啊,你說春姨煮的飯難吃,她會哭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