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金金燦燦篩過栗樹枝葉,在褐色長椅落下斑駁圓點不一的光影,他低頭看了木制長椅,發現不髒,才拉她坐下來。
陽光很溫暖,久待應該會覺得燥熱,兩人並肩而坐,沈致杰安靜斜睨她,等她回答。她猶豫一下,揚眼注視對面小徑林里深處,聲音柔柔弱弱。
「嗯,去看了。我——懷孕了。」
見他一徑沉默,倪予晨偏過臉研究他,他堅毅下顎略微抽動,雙唇緊抿,黑眸景色冰冰冷冷,她內心忐忑不安,不知他怎想。她表面不動聲色,漸移開凝睇目光,抬眼望著頭頂上的栗樹,綠葉被陽光照得清晰透明,伸出手,掌心向上,讓陽光篩過葉縫落在她手心上。
「打算生下來?」
「嗯。」
「幾周了?」
「剛過十二周。」
「是誰的?」不知是緊張還是焦躁不耐,他聲音繃得緊緊的,斜睨過來的眸光銳利蘊含質疑,仿若正等著她的回答。
「這答案可能會傷到你身邊的人。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會受傷,我還在想怎麼告訴你,應該是香港那夜懷上的。」她咬了咬嘴唇,咬到更無血色,不太敢看他,只是輕淺嘆氣。「不管怎樣我想生下來。已經決定,不會改了。」
「你男友呢?怎麼說?」陽光將他長睫毛照得淺淡,他眨了眨眼,靜靜觀察她;她臉色不是很好,眉宇低斂,若有似無的憂愁徘徊不去。
「這對他不公平,所以我們分手了。」江克森很優秀,相信他很快就會找到理想、心儀的對象;只是,她沒想到分手會這麼痛,起初光想就會一直掉眼淚,沒理由地天天哭泣。
「為什麼我心里愛著他,卻還是跟你走?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
「哪種事?」他怔了一下,冰冷地問。
她給他一個「你心知肚明」的表情。沈致杰依舊無動于衷,凝視著對面翠綠的樹林。隔了許久,唇角才冒出一抹嘲諷的笑意。
他想說,真心相愛的話,她不可能跟他走。他想告訴她這樣听來邏輯不通,但他大概是全世界最沒資格說什麼的人。
追尋什麼在原來對象身上已找不到的特質。那晚在香港發生的事,理由也不過就是這樣。這點他比她誠實,但也只有這一點而已。
其實,倪予晨心知原因,和江克森感情發生裂痕已經愈擴愈大,雖然生活在一起,但距離卻愈來愈遙遠;她心知難以補救,只是沒有勇氣面對,現在不得不面對了,她才覺得不管走哪一步都很艱難。
畢竟,要離月兌舊有的感情、對象、生活模式甚至是習慣,絕對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呢?現在打算怎麼辦?」倪予晨低問一句。
沈致杰面無表情,冷淡凝視她,忽說︰「先給我一點時間思考,想清楚再回答你,可以嗎?」
「可以。我的部分我全想清了,我媽和我妹也支持我把小孩生下來。你不用非得負什麼責,我不想打擾你目前的生活。」神情溫和,她很理智。
這一瞬間,沈致杰有把火氣揚起來,超火的!然而他也算是理智派的,不可能當場對她發任何脾氣,這樣只會顯得男人幼稚、不成熟。
他那雙深井般的黑眸冷冷瞄她,想著她多理智地將他完全排除在外,不失為一項高招辦法。
欲擒故縱總是比死纏爛打、硬要男人負責還高招,更何況以他的為人,不可能放任她獨自生下小孩、獨自養大什麼的。
這不是他的作風,光想就覺得自己非常殘忍、自私。然而,要論到兩人在一起結婚生小孩、共組家庭什麼的,兩人的感情完全不到這程度。
沈致杰承認,對倪予晨絕對有好感,甚至存在無法理解的迷戀,但感情不深厚的兩人,一下子卻要越級生小孩,怎麼說都……呃,措手不及。
火就火在,這女人不撒嬌、不討好,卻一副有他麻煩、沒他也好的態度。
他多希望她像其他女人一般,對他撒嬌討好、暗示要求、企求婚姻,甚至共組家庭什麼的。沈致杰有他的自尊和驕傲,就算他意識到難受,甚至莫名依戀,他也不會表現出來,他要也要繼續假裝不在意,維持一貫瀟灑。
于是,沈致杰忽伸長雙腿,腳踝相互交叉,一派輕松悠閑地哼起歌,還是U2的那首〈withuwithoutu〉。
倪予晨忽抬眼靜靜瞅他,那雙漂亮黑眸透著無奈和疲憊,卻見他唇角揚起一抹帥氣微笑,陽光將他的黑睫毛刷得淺亮,她偏著頭微感不解,他停下哼歌,迎上她的眸光,俊朗地說︰
「今天天氣很好。」視線越過對面翠綠林梢,望向晴朗澄藍的天際。
「嗯。」她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略帶歉意說︰「我該去睡一下,下午還有會議召開。」懷孕初期的嗜睡癥犯了。
「肩膀借你靠,這里這麼溫暖、這麼熱,你看你手怎麼這麼冰?」順勢握住她縴細柔滑的手,觸感冰冰涼涼。他朝她傾身,舉止、語氣、神情都顯露輕佻。
倪予晨很快抽回手,垂睫起身,優雅對他說︰「回去吧,再坐下去你都要流汗了。」
沈致杰脖子確實淌汗了,雖然襯衫很薄,也把袖子卷至手肘,但這天氣還是太熱。她等他站起,兩人相偕走上剛才那條碎石小徑。
一路上,沈致杰都用輕松幽默口吻逗她。她憂心重重,始終沒心情展露笑顏,但有幾次不小心被他逗得受不了,嗔聲說了幾次「別鬧了」。
「好,不鬧你。」走到辦公大廈的路口,他忽伸出手扶住她的腰,順勢輕捏一下。「怎麼懷孕還這麼瘦?有吃東西嗎?」
他手掌的熱度讓倪予晨僵了一下,楞住後挺直背脊,移開他的手。「別這樣。」
沈致杰唇角彎起,戲謔說︰「沒問題嗎?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不會搭電梯中途睡著吧?」
凝瞅她雙眸下的黑眼圈,手指輕觸她下頷,在她不及阻止前先放開她。
「多保重。」
必心之情溢于言表,倪予晨怔了一下,不確定地望向他,只見他眸光蘊含促狹笑意,神情風流倜儻,完全不莊重地說︰「別太想我,我會再來找你的。」
沒正經。倪予晨無奈,橫瞥他一眼,別開目光,獨自進入大廈電梯中。
沈致杰向來不喜歡被人看出內在真實的想法,這特質用在爾虞我詐的官司上是一大優點;然而,談起戀愛,用在男女關系上,不免不夠光明磊落。
那又怎樣?有誰敢說他是錯的,自己是對的?
花了一天,只要閑下來,沈致杰便思考這事該如何處理。如果被他母親知道,不免要好好教訓一頓,隨後開明的她一定說︰生就生呀,小孩抱回來養,難道沈家容不下他嗎?
事情如果能這麼簡單就好。
如果被黎品琪發現……肯定沒完沒了。要想一個不傷她感情的借口,最好分手能完美切割,否則,一般來說,按她大小姐個性,只會鬧得不可開交。
扁處理這問題,就夠他頭痛。
「沈律師,陳朗曦先生到了。」他的秘書Selina內線電話通知。
沈致杰關掉筆電,走出辦公室,迎面是他大學最要好的同學陳朗曦,兩人約好去健身房打壁球,雖約了一起運動,但平日他們工作都非常忙碌,沒事不會見面。
餅了一個半小時,熱汗流完,兩人分別去沖澡,最後坐在靠落地窗的陽台邊,窗外是二十五層高樓台北街景,天晴黃昏,柔煦光線從雲層透出,射出金黃耀眼的光芒,層次穿透雲層,頗有某種豪華電影場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