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潛是個有分寸的人,即使是追求,也不會做令人困擾的事,他親近,卻不黏人,充滿著讓程盼兒動心的真誠。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對孫潛此時的追求如此困擾。
明明早在得知他失去記憶之後,便打定了主意要將他當成路人,明明在他找上門來求助時,便決定了與他當朋友,甚至……當知己,哪知不知不覺間,這人再次用那無害的外表撒下不著痕跡的情網。
程盼兒自覺自己是個警覺性極高的人,卻總是對這個人提不起防心。孫潛對她而言就像是春季的梅雨,總讓人以為它吹不動你、淋不濕你,以為就是走在雨里也無妨,恍然回過神來,才發覺衣服濕透大半。
這個男人該說是……細雨潤無聲?
若是沒有那句話,程盼兒可能會再次被他蠶食鯨吞,可孫潛無心的一句話,卻正如一盆冰水兜頭將她澆醒。
像她這樣的人……還能求什麼?
求到最後,又能留下什麼?
以一個女人的身分來看,她年紀太大,以一個官員的身分來看,她惡名昭彰。講一句難听的話,她一點也不認為孫家能夠接受她。
她不知道孫潛為何還沒成親?他明明就是孫家長子,家中對他的期望頗深,會希望他早日留下嫡孫,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更何況他早已不是兩人初識時的弱冠少年,成親是遲早的事。
程盼兒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七歲少女,這些年的經歷迫使她更加成熟,卻也更加現實,更加明白所謂門當戶對的意義。
可若是孫潛早已與另一名女子成親,甚至連孩子都有了,她是不是就能夠解月兌?或者說,她是否真能眼睜睜看著他與另一名女子相親相愛?
程盼兒不知道。
她向來是個果決的人,一旦決定了,就一路沖到底,可這個人卻成了她這一生中唯一的迷惘。
第6章(1)
長達兩個月的秋狩終于到了盡頭,程盼兒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用手緊了緊寬松的衣袍。
餅了這夜,明日便要回京了。程盼兒心想著,心口有絲絲空蕩。
秋季日夜溫差大,空曠的地方尤其如此,宴席到了子夜,寒意更深。程盼兒有些禁受不住這樣的溫差,原本就沒多少血色的臉龐不只是白,甚至還帶上幾分青氣,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
在程盼兒席邊伺酒的是一名有了些年歲的宮女,這宮女品級低,生得也普通,才會被分派來這里。宮女原先就對要來女官席上伺酒有些不滿,手腳便有些怠慢,見程盼兒心不在焉又臉色駭人,更是心升厭惡,索性偷起了懶,不曉得跑到哪兒開小差去了。
程盼兒凍得受不了了,也顧不上大夫的醫囑,就想喝點薄酒暖身,一回
頭,才發覺身旁無人。無奈地自己伸手去拿爐里的酒壺,卻沒料到爐子無人看守,早已燒得過頭,指尖才一觸到握把,便燙得抽回手。
她攤開直覺握緊的掌,蒼白指尖上一點艷紅。
那天地蒼茫間的一樹紅梅與你特別肖似,如果得空……
程盼兒像在躲避什麼似的緊握住手,甚至以左掌包覆住右拳,指尖的那點熱度卻如星火燎原直燒入心口。
炙炎般,灼得人不由得心慌。
失神間,是一陣再熟悉不過的鑼鼓聲喚回了程盼兒的神智,轉頭往遠處台上看去,方才吐火疊羅漢的雜耍已然結束,不知何時換了個戲班。
席間的位置是照品級排列,程盼兒官小,離舞台也就遠了,除了幾個小小人影,其實看不見什麼,可她唱了那麼多年的戲,就是一雙耳朵听了前奏,也能準確分辨現在唱的是哪出戲。
心,漸漸沉靜下來。
即便在大多數人心里仍舊輕看伶人,對程盼兒而言,唱戲仍是她最熟悉且安心的存在。
她曾在那樣的鑼鼓喧囂中成長、入眠,乃至攀上巔峰,京戲對她來說就如同親人一般熟悉而親切。
台上演的該是「鎖麟囊」吧?
程盼兒听出戲碼後,心中暗道。這出戲講的是善有善報的故事,此刻拿出來登台,倒也算不功不過,只是沒想到錦文帝的愛好居然如此軟柔?
她好奇地往中央正對著舞台的位置看去。
那里架了個高台,上面鋪滿了御用的黃緞,中間坐著的身影卻略顯臃腫,自然不可能是錦文帝。雖然那里也是遠得看不清人影,但程盼兒卻知道上面是誰。
之前便听說太上皇也帶了幾位太妃一起參加秋狩,只是從沒見他們出現在獵場上,想來是嫌騎獵太過血腥,另尋樂子去了,況且,能代替錦文帝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自然只有太上皇。
太上皇左右各坐著一名身著華麗宮裝的女子,三人並未做出什麼破格之事,但仍看得出舉止間透露著親近。
程盼兒眼神極利,便是隔著這麼遠也能看出兩女身材苗條,身段窈窕,有少女的靈巧,亦有少婦的風韻,年歲大致二十上下,至多不超過二十五歲,想來應是目前最受寵的容太妃與華太妃。
據說太上皇的個性較為……咳咳……平和,「鎖麟囊」這戲碼若是錦文帝來看,確實軟柔了,但若是給這三人看,倒是適合不過。程盼兒在心中暗忖。
收回心神,台上已經唱過一段,程盼兒不再分心,拉長了耳朵,細細捕捉那繞到自個兒跟前時,已經變得細碎的樂聲。
人總是對自己最熟悉、最有把握的事物感到安心與親近,程盼兒自然也不例外。
她是天生合該生在舞台上的人,听著听著,眼神便透露了向往。
多麼想要再次踏上那舞台,多麼想要再次拉開嗓子唱戲,可這些都再也辦不到了……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真說出去,怕是沒人信。對程盼兒而言,做戲子可比做官快樂得多,所以跟一些一旦飛黃騰達,便想與過去徹底切割的人不同,程盼兒從不曾想要隱瞞自己曾經是個戲子的事實。
她不偷不搶,憑著苦學而來的本領吃飯,有什麼可羞愧的?
此時開不了口,心里哼哼倒也一解相思。
這「鎖麟囊」的故事內容是一貧一富兩名新娘在破廟里躲雨,富千金听見貧女哭泣,遂命人去問,得知貧女出嫁無嫁妝,一時心憐,便交代下人將一支鎖麟囊送給貧女,且交代不可告知對方自己名姓。
多年過去,富千金落難,成為別人的家僕,一日意外看見鎖麟囊,不禁淚如雨下,原來此間女主人便是當年的貧女,兩人相認後認作姊妹,結局歡喜。只听得戲台上身著婚服,扮相美麗的伶人正唱著︰
耳听得悲聲慘心中如搗,
同遇人為什麼這樣緣啕?
莫不是夫郎丑難諧女貌,
莫不是強婚配鴉佔鸞巢……
伶人扮相美麗,嗓音更是清脆無比,花腔耍得一個花巧漂亮,將一個知書達禮、悲天憫人的千金小姐演得唯妙唯肖。
饒是這碼戲已是看過多次,程盼兒仍是看得專心。戲班大都是行走班子,若不是有人為了祭典、過壽等等請來戲班,想看就只能憑運氣。
程盼兒在外地當縣令時,倒是听過幾次,回到京城後,卻還是第一次听到,想來是與看戲的方式有關。
行走班子都是露天搭台表演,看客隨意找個板凳什麼的坐在空地上,一地瓜子殼是常有的事。京城里的人非富即貴,自是不肯做這等有失身分的事,因此看戲一般被歸類為較為民間的活動。
一戲終了,程盼兒還在細細品味,突听得一個男音道︰「程大人不也能唱兩句嗎?不如讓她唱上一段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