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生前二十年都是跟著戲班走南闖北,別的不敢說,見識還真比一些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的人廣得多。
失憶這種毛病,她不是沒在別的地方看過听過,犯這毛病的人有些幾天就想起來了,也有人一輩子想不起來。
得知他失去那段記憶之後,她就決定了,她不想把一生壓在等待一個不知何時才能回復記憶的男人身上,也不想用已經被遺忘的「過去」束縛對方。
除了司馬相如與卓文君,誰敢大聲說自己為了愛成婚?
她敢!
她程盼兒是何其有幸,能在這茫茫人海中愛與被愛,然而她又是如何不幸,她與所愛的人沒有緣分。
這不是誰的錯,這是天意,是命運。
第2章(1)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孫潛自出了程府,便一直愕然著。
那個女人名副其實的鬼氣,名副其實的狠厲,可是……
他原以為程盼兒會因為上面要她收斂,而綁手綁腳,甚至不願出手相助,沒想到她答應得如此決然,而且她似乎不怕再得罪上面。
最後她在門口回過頭來,午後艷陽將她白玉似的臉龐映得半明半暗,雙目卻似有熊熊火焰,燒得整個人都生動起來。
他孫潛此生,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子。
心里五味雜陳地回到家中,孫潛坐在廊下望著花園,一直由夕陽西斜坐到了明月初上。
一個戴著帽的中年男人捧著薰爐走過來,他自然地蹲在孫潛腳邊,將艾草與多種中藥調合而成的粉末點上。
夏日蚊多,這是驅蚊的。
孫潛視若無睹,伸手模過身旁的茶盅,抿了一口。
茶已經涼了,都浸出了澀味。
「老爺,我給您換一盅吧。」
孫潛老家頗遠,這個管家是他來到京中為官之後,官派的家僕,至今跟冷他也有三、四年了。
「管家,家里最好的茶是什麼?」孫潛突兀地問道。
程盼兒家的茶可難喝了,要是遇上品味高一點的人,都快能常喝到。
「是武夷岩茶。」管家答道。
那是專門招待貴客用的,府里也只有半斤。
「送到程府。」
「上次送拜帖過去的程府嗎?」
「嗯。」孫潛心不在焉地應道。
次日,孫潛陪著程盼兒將案發至今的所有資料與疑點都整理一遍。為了不讓程盼兒為難,兩人便在程盼兒府上的書房里議事。
「第一次案發的地點,是城東李員外的家。李家千金年方十五歲,自幼養在深閨,鮮少出門,只有每月十五固定到城西寶法寺上香。」孫潛在地圖上指出李家與寶法寺的位置,「案發後,李家千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吩咐侍女小玉去給她買點心,侍女小玉回來,就發現她上吊自縊了。」
「第二件發生在一個月後。趙大人的千金在自家花園游圜時,被歹徒襲擊,僕人發現時,她正昏迷在假山石洞中。這歹徒太過膽大妄為,居然潛入官員府上行凶。」
「第三次是又十日之後……」
孫潛邊說,程盼兒便在地圖上寫上些蠅頭小字,花了一個時辰將過去的資料都厘清後,好好一張地圖已經給她寫滿批注,也用丹青點注了不少標記。
「另外這里是口供。」孫潛拿出一疊資料。
程盼兒也不伸手去接,「先到現場走走。」
孫潛不置可否,收好資料,領著程盼兒朝案發地前去。
兩人搭著馬車先到城東,程盼兒也不急著到李員外家,反而繞著李員外文附近轉了許多圈。
時近中午,兩人都被曬得汗如漿出,孫潛提議,「先休息一下吧。」
程盼兒抬頭望天,「該用午膳了吧?」
盛輝皇朝這時還不普及一日三餐的觀念,一般人中午頂多只吃一些點心,窮一些的人中午不吃是很正常的事。京城因是首都,吃中飯的習慣倒也普遍。
孫潛回頭,見兩人就停在東大街最好的酒樓前。眼前,身形孱弱的人眉眼彎彎,若是環瑯的人在此,必會看出這是她正打算惡作劇,但孫潛卻渾然未覺。
「走吧,我請你吃飯。」
兩人進了酒樓,要了個安靜的角落,跑堂的小二殷切地詢問,「兩位公子吃點什麼?」
孫潛都還沒開口,程盼兒就道︰「兩碗白飯,一盤油悶茄子。」
孫潛原本只想叫兩碗魯面吃吃就是,但想到自己說要請眼前這人吃飯,對方點的也不過分,便默認了。
「再一盤絲瓜。」
「等等。」程盼兒阻止道︰「絲瓜性寒,我不能吃,而且就我與孫兄二人,怕是吃不了那麼多。」
「但……」
「莫非孫兄不敢吃茄子?」
「當然不是。」
「那就這樣吧,小二,麻煩你了。」
小二手腳麻俐,很快便將飯菜送到。
程盼兒就著茄子扒飯吃得香甜。
他們這種行走班子出來的人,餐風露宿慣了,基本上沒人挑食,也沒條件挑食,真不行時,白謨沾鹽都能吃得香甜。
孫潛在她對面吃得磨磨蹭蹭,盡扒白飯,心里想著,反正是自己出錢,要不還是再叫點什麼來吃。
程盼兒卻早他一步問道︰「孫兄何以不動筷?莫非真的不敢吃茄子?」
「胡說,挑食這種小兒行徑,在下怎麼可能會有?」孫潛說著,便夾了一塊一子入口。
這天中午極熱,兩人用完了午飯後,又點了一壺普洱茶。孫潛見左右已經無人才問︰「這案子你有什麼看法?」
「目前還不好說。」程盼兒抿了茶,嘖了兩下。比起茶,其實她更好酒,可惜酒也給禁了,「我想給幾位姑娘再錄寫一次口供。」
「這怕是有困難。」孫潛嘆道︰「陳林兩位姑娘已經被家人送到鄉下去,另外兩位姑娘也準備要出家了。」
饒是目前盛輝皇朝的女權是前所未有的高,失了貞節的女廣的處境還是相當為難,為了不給家里蒙羞,出家便成了最好的借口。
「更何況,之前便派人去錄寫過口供,幾位姑娘並不配合。」孫潛保留地。
程盼兒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錄寫口供便是要將自己受辱的經過再回想一遍,那幾位姑娘不肯配合是正常的事,程盼兒之前辦過的案子甚至有人一听到
要錄寫口供,就開始尋死尋活,其實錄不到什麼。
「我知道。」所以她剛才才沒去接他遞過來的那疊口供,「這次口供讓我來,一對一,沒有旁人。」
「知道了,我來安排。」
兩人待未時過了,陽光沒那麼毒辣時,才離開酒樓,直奔城北的第二個案發地。
城北是最靠近皇城的一區,也是許多高官與皇親國戚府邸的所在,住在這邊的人非富即貴。
程盼兒到了這里,一樣不去趙大人家,反而把路一條一條繞了個仔細。她耐力極佳,孫潛卻渴得受不了了,提議請她到北大街喝涼茶。
「好啊。」她爽快地笑著答應了。
兩人來到北大街,孫潛向兼賣茶水的草藥鋪子要了兩碗烏梅湯。
「快喝啊,全城只有這間鋪子能喝得到浮著冰的烏梅湯呢!」孫潛見程盼兒端著碗不喝,浮在湯上的冰渣都快化了,不禁催促著。順著程盼兒的視線望過去,斜對面是間賣刀劍的鋪子。
程盼兒收回視線,低頭抿了一口烏梅湯,在口中含得回溫了些,才緩緩咽下肚,咽下了酸甜,也咽下苦澀。
「鄧伯……好疼啊……」
夜里,程盼兒蜷在床上哼哼哎哎。
鄧伯拿了個湯婆婆過來,塞進她懷里,「拿去捂著胃。」
「嗚嗚嗚,好熱喔。」程盼兒抱著那個牛胃做的湯婆婆,眼角帶淚地將它搗在胃上。
嗚嗚嗚,好疼啊,胃疼背也疼。
「姑娘,大夫說你胃弱,寒涼冰冷的東西都不能踫,你怎麼就是不听話呢?」鄧伯邊說邊給程盼兒揉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