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們幾乎走完整個小鎮以後,經他嚴格挑選竟然找不到可以投宿的客棧。
春萼抬頭望著天際,問︰「怎麼辦呢?」
雖然她不清楚月魄為何總是在離客棧僅有幾步的距離之後就轉身離開,可她深信他應該是為了自己,所以這路上她始終默默不語地跟著。
以往在天界,總是她處處打點,謹慎地張羅,盡避蓮王大人對她極好,可似乎又不及月魄這般貼心,這種受人關懷的感覺挺舒服的。
月魄望了望四周,一會兒後拉著她的手往鎮外走去,最後在一棵樹下停住,他指著前方的光亮說︰「順著這條路走過去有間寺廟,你今晚就住在那里。」
「那你呢?」
「我只能停在這里,無法再進一步,我會待在這里。」即使來到人間依然提醒著他們身分之別。
春萼看了看前頭的光亮再轉頭注視月魄。
月魄以為她是怕自己跑掉,便道︰「放心,我不會跑走,我還有手銬腳鐐,縱然想逃也會被抓回來。」
她當然相信月魄不會逃,他若是想逃,早就逃了,對付她這名小花仙哪還需要這般大費周章博取信任,一掌打昏她不是更快。
不相信他會逃走,她只是認為這趟行程既是兩人結伴,便沒有分開之理,他能露宿野外,她也同樣辦得到。
「不,我陪你吧。」
她要陪他?!
「我不會逃走。」他再三保證。
「我真的相信你不會逃,我只是想陪你,不好嗎?」剛剛,她發現月魄明明很想過去品嘗烤肉的滋味,但月魄為了她放棄葷食的美味,她當然也能為了他放棄柔軟的床鋪。
「這兒有小蟲子,很髒。」
她燦爛一笑,露出一副你太瞧不起我的表情。
「我可是天界的花仙,人間小小蟲子豈能奈我如何。」跟著,她合上雙眸,掌心朝上,嘴里默念幾句,瞬間,一股不可能出現在人間的淡雅清香彌漫了附近,宛若經過大雨的洗禮一般,嗅到的空氣也格外清新。
仙術再不濟,幸虧這點小法術施展得十分順手。
月魄也覺得一陣舒暢。
「這下,我們可以一夜好眠了。」她甜甜地笑,保證一只小蟲也不敢靠近。
好眠?
回想打從他有記憶開始,他似乎就不曾體會過好眠的滋味。
甚至連閉眼假寐也未曾有過,只因他身處魔界,體內擁有各方妖魔都想爭奪的能力,若是奪得便能對付魔界之主,分離千年之久的魔界一統以後,一些不甘趨于魔主底下的魔物紛紛轉向對付他,因此他未曾合眼入睡。
唯一能令他感到平靜的便是對春萼的思念。
每當結束殺戮,他總會遠眺天界,思念著她的笑容。
如今,她就枕在他身旁,小小、縴細的身子蜷曲在他身旁,毫無防備面對著自己,那張令他難忘的臉龐終于就在伸手可及的距離之內……他與她又在一起了。
摒除了蟲鳴、風聲、窸窣的葉子,他耳朵里僅剩下她微弱的呼吸聲,那是他唯一想听的聲音。
「蓮王大人……」她皺皺眉頭,停了一下繼續說︰「不要再吃青梅了,春萼來不及做好。」
听見她的夢囈,他不禁莞爾,伸出的左手一下子又收回來改而伸出右手輕輕撥開落在她頰上的發絲,清楚她拼命忍受他左手的血腥,這一路他始終走在她左邊,不敢靠她太近,就連觸踫也不敢。
你喜歡春萼是嗎?
這問題,他被問過。
若非喜歡怎會要求再見她一面。
僅一面之緣便是喜歡嗎?
他不懂,也沒人教過他如何去喜歡,他的命只是為了殺戮而活,然而春萼的出現,宛若一道光,點亮他最幽暗的心。
即使默無一言,亦勝千言萬語,這百年來,他對她想念始終如一。
「唔……」春萼被樹葉窸窣的聲音驚醒,睜開眼楮,剛好看見月魄碧綠的眸子盯著自己,她眨眨眼,「為什麼看著我?」
「看你睡得很好。」
「你怎不睡?」
「我不用睡。」
「不用睡?為什麼?難道你一點都不累?」稍稍休息片刻,她的精神恢復大半。
「我不累,所以不用睡。」百年來,他始終如此,大概能讓他安心入眠應該是前往天罪崖之後。
春萼側了頭似是不解,她看了看月魄,「你是不是在害怕什麼?」
一針見血的問題刺中月魄的心。
「月魄,這里是人間不是魔界,不會有人要殺你,你大可安心入睡。」
「放心吧,我已經習慣這樣的日子,不睡也無妨。」他微笑想寬春萼的心。
「可是你總會累吧?會累就要休息啊,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無論是妖魔還是神仙都需要休息,要不然你以為那些神仙為何頻頻閉目,因為祂們就是在養神啊。才剛過寅時,你睡一下吧。」如她的蓮王大人,就經常在養神,有時候一養就是好幾日。
「春萼,我不……」
「睡一下,我會陪著你,也會保護你,雖然我手無縛雞之力,可是好歹也是一名花仙,總是有些實力的,別怕。」她的口吻略帶了些堅持。
她說要保護自己——月魄聞言並不覺得好笑,只覺得一股暖意不斷自胸口竄升,一個連小妖物都沒有辦法對付的花仙要保護他?
月魄笑了。
春萼誤以為月魄是在歧視自己,連忙鼓起腮幫子,雙手叉腰抗議。「月魄,你不要瞧不起我,好歹我也是蓮殿內能力最強的花仙,蓮王大人都稱贊我有資質呢!」只除了學習仙術一直受挫以外。
「我不是笑你,只是覺得你真可愛。」
「不是可愛,是要佩服我。好了,別多說,快點睡。」她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示意他過來。
月魄仍在猶豫,春萼等不及干脆一把抓住他拉了過來,若非怕她受到傷害,憑她那點抓雞都不行的力量怎可能拉得動月魄。
「我真的不累。」即使閉上雙眼他也不可能入睡,何必多此一舉。
春萼不再說話,目光直直瞅著他。
縱使面對上百名的敵人也不會讓他退卻半步,他的意志向來比他所知的還要強硬,但遇到春萼,他便無法強勢起來,最後只能順著她的意思枕在她身旁閉眼假裝入睡。
「對嘛!這樣才對,睡一下,明天起來精神會更好,啊,對了……」她一攤掌,一根翠綠笛子出現掌心之上。「蓮王大人要入睡之前總愛听我吹笛子,今日我就破例吹給你听,這原本只有蓮王大人才能听見,要感恩喔!」她大言不慚地說。
話語方落,低沉的旋律悠悠飄蕩在耳際,時而悠揚如朝陽、時而傷感似孤月。月魄不懂分辨好或壞,他只懂得春萼的笛音似勾動他內心的脆弱,喚醒他始終不願正視的痛。
原以為只要忍耐便能捱過去,但有些事情即使過去了也不可能消逝,這是永遠都不可能抹去的,不停的殺戮、不盡的鮮血,滿身的疲憊已經讓他連呼吸都覺得沉重。
回想百年的日子,他確實累了、倦了,只想找一個地方好好休息。
即使不再醒來也無妨。
春萼不敢停,也不能停,因為她看見月魄竟然落淚了。
她不懂他為何要哭,明白自己不該問,于是,她只能不斷吹奏安撫他的心。
是夜,笛音繚繞,未曾停歇。
她的心,因他的淚而痛。
第3章(1)
月魄的淚如朝露,透明、無瑕,卻盛滿了無盡的傷痛,最後在金陽底下消逝無蹤。
春萼怎麼也忘不了三日前的記憶。
那夜,她不知自己吹了多久,只清楚自己受到月魄淚水的吸引,無可自拔地吹著笛子,希望能撫慰他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