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看多海這模樣,卻像是中了極濃的尸僵草毒。
「薩公子,可以麻煩你幫我拿一下那櫃上的木箱嗎?」一手心疼地模著多海泌著冷汗的臉,鄂嬤嬤的手朝後頭老木櫃上一指。
循著嬤嬤手指著的方向,薩遙青看到了兩只交迭的箱子,一大一小,一木制一皮革制。因為不曉得是哪個,所以他干脆將兩只都拿了下來,並放在嬤嬤跟前。
轉過眼想拿箱子,卻見床邊有兩只,她對住那只似是塵封已久、外表已斑駁褪色的皮箱怔愣了一會兒,而後才探手拿過小一點的木箱,並將之打開。
箱子里擺滿了像是藥品的瓶瓶罐罐,她眯著老眼在里頭翻找,最後挑出一罐石榴紅的窄口罐,倒出兩顆藥丸塞入鄂多海嘴里。
「還好我這兒還有尸僵草毒的解藥。」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某個人給她的;而箱子里的瓶罐,也都是那人平時的收藏,說留在她這里,可能有一天會需要。固然當時她開他玩笑,佯作瀟灑地說,人命就一條,該走就走,何需用藥強留。
苞著,她開始處理多海手上的傷。
「這樣就好了嗎?不用送她去看什麼……大夫之類的?上次去村里有個賣藥的,要不我抱她過去。」人一有恙就要送醫,挺脆弱的,不像他們天生天養,強壯,從來不病。
「不需要。多海她和一般人不一……呃,她身體好,不到病入膏肓,不需見醫。」
只是,若病已入了膏肓,又何須再見醫?
老人家話中有余意,但入到心思不雜的薩遙青耳里,卻沒有令他多想。
當老人忙過一陣,轉過頭來時,薩遙青這才注意到她頭上居然帶傷,好大的一個口子,雖然止住血了,但爬在老人薄到見得著青筋的皮膚上,仍顯突兀。
回想起今早他出門前,見她還好好的,莫非又是她們口中住在附近的那家子干得荒唐事?
「嬤嬤,您的頭……」
「老人家,胡涂,自個兒撞的。」模模還痛著的額,老人不以為意。
「如果又是那家子做的,我幫您處理。」他冷聲說。
听著,她笑。「唉,你和多海一個樣兒……唉啊!」
說話的同時,她忙站起,而這一動作,卻不小心撞到了另一只皮箱,皮箱順勢一倒,沒拴緊的箱口就這麼開了,從箱子里滑出好些雜物。
幾本寫著漢字的書籍,一些漢人用的筆墨硯,還有一個做工精細的小錦盒。
「嬤嬤,您習過漢字?」對著那將散落一地的物品一一拾整了的老人家,他訝問。
他下山數月近年,好歹去過不少地方,雖然還未曾去過漢人的領地,卻也見過一些上山來人漢字。
只是,這荒郊野地高山上,村民常常都是在一個地方生老病死,有時候就連自己國家的文字都不識一個,而這住在山腳下的老嬤嬤卻讀起漢書了?
稀奇!
這薩遙青外表看來就像個大字不識一個的粗漢子,可卻能一眼識出這漢字?鄂嬤嬤睨了他一眼,沒對他何以知道漢字的事多作詢問,只是接著說︰「以前有個漢地來的夫子教了我一些,這些是他留給我的,封在箱子里好久都沒踫過,現在大概連怎麼正確拿筆都忘了。」
回憶起那好久以前的事,鄂嬤嬤臉上飛閃過些許惆悵,她撿起那些物品,卻不塞回箱子,只是又坐回床沿,將物品小心翼翼地擱上了自己的大腿,像寶物似地輕撫,再接著道︰
「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生懼,放大點,甚至排斥,進而想要將之趕出自己的勢力範圍;而知識,就是這麼一樣令人著迷卻又令人畏懼的東西。如果你知道太多別人不知道的東西,別人就會說你生謠起亂子,妖言惑眾,對于那些一輩子只想待在一個地方安穩度日不求改變的人,更是如此。」
將書本和文書用品順手擱上床,手上僅拿著那只小錦盒,她盯注錦盒片刻,打開看了一下里頭的東西,確定它無恙,便闔上,視線緩緩從腿上的物品落在了薩遙青身上,隨即,她開始對著他大略講述自己的過往。
聆听著老人娓娓道來,薩遙青這也才明了,原來鄂嬤嬤和多海會離群索居,且動不動就讓村民當成異類排斥,就連那些不懂事的黃口小兒也在無知大人的渲染下,用凌辱欺侮的方式來對待她倆;這全都是因為她讀了書,知道得太多。
原來人不僅會欺負弱小,讀書讀得少的鄉願,還會欺負讀書讀得多、知道得太多的?
全因為那是異己啊!人真的是復雜。
「如果有機會,我會希望多海有一天可以離開這里,去見識那天地的廣大。」她說。
除了識字讀過書,其實還有個更主要的原因,才導致她被村民排擠,但她此刻保留不說。
「她長腳的,要走隨時可走。」
「她不走,是因為我。」她常說自己是多海的活包袱。
「那您為何不走?」
「我……」她年輕時可以走,卻不走,為的是等候一個當初以為沒有希望的希望;而現在老了不走,一方面是因為那希望已然成真,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在等候另一個人,一個可能已早早死在山上的人。若死後能相逢,那麼她應該有機會再見到他吧。「您信這世上有妖有鬼,有以幻化成人形的精怪嗎?」
沒有說明為何不離開這村落的原因,鄂嬤嬤卻將話題轉了個向。
听了,薩遙青猛然一頓,還以為身前的老人發現了什麼,不過當她又繼續接著說話的同時,他也稍稍松了一口氣。
她續道︰「這世界何其大,什麼都有可能,什麼都會有。我幼時總以為這山圈起來的地方就是全世界了,可當這些書的主人走穿了鞋,從遙遠的外地來到這里,告訴了我那些人窮其一生都不會相信的事物,還有五十多年前我親眼所——」
「嗚嗯……小豹子……」
鄂嬤嬤的話聲被那原本昏睡著的鄂多海的一聲夢囈給打斷,她溫柔地探手去模模她轉回微暖的肌膚,並順勢撫了撫她始終蹙起的眉。
「這孩子,想她的狗了。嘴上不說,但心里怕是始終擾著。」老人眼神和動作間滿溢著對鄂多海的疼愛。
「雖然有你,但沒有爹娘在身邊的娃兒,心里頭難免失落。」這一點他深刻明白。
薩遙青瞬也不瞬地盯著眼前這一幅他已好久好久未瞧見過的景象,心底不禁升起一股暖意,同時伴隨著一絲酸楚。
他沒娘疼,從沒有過;那時天生孱弱的他窩在山邊像被丟棄的犬只嗷嗷叫著,可冷過了數個寒夜,卻沒有呼喚來那該專屬娘親呵護的溫暖到來。
冰冷的天沒讓他死絕,倒是讓他鍛煉成今日一身強健的體魄,甚且修練成現在的模樣,可算是不幸中之幸。
而那性子強如長了刺的鄂多海,原來和他一樣啊。
「其實多海她不是沒爹娘的孩子,她一直都有……」听到他說的,鄂嬤嬤原似乎想反駁什麼,但說了幾字就又打住,末尾,只得唇角一抹無力的勾笑,為怕顯得怪異,所以她回過神便又將話轉了向。「喔,咱家的狗就在您初來的那一天,跑掉了。」
「嬤嬤,那狗不是跑掉了,而是……」才要月兌口說出,嘴巴立即自打了個結,因為他想起鄂多海對他的威脅,那對他而言像螻蟺推石般的可笑威脅。
明明心痛至極,又在乎得要命,嘴上和臉上偏偏裝作一副不在乎、無感的模樣,難道人都是這樣的嗎?表里不一。
然而,真正的她,個性又是如何的呢?他看住床上那張眼兒緊閉、眉頭緊皺的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