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這一番嘈雜過去,筵上人還是滿的,酒菜也依然不缺,那熱鬧的氣氛卻再也湊不起來。雪片悠悠地掉下來,還沒踫到篝火,便化作水氣散失無蹤。這積了一日的大雪——終于下下來了。
見寧又儀似有倦意,驊燁道︰「天公不作美,就散了吧。」攜著她率先離席。
「我想去看看父王。」回到景鸞宮,寧又儀對著驊燁道。
「我陪你。」
「我……自己去就好。今晚發生這麼大的事,父王一定很擔心,我去問個安就回。」
「也好。」驊燁點頭,看著她走出門,不由得又追出來道︰「外面雪大,早點回來。我等你。」幫她披上一件鶴氅。
寧又儀點點頭,也不回頭,徑直走遠。
她是一個人走的。那行淺的腳步漸漸被雪覆蓋,驊燁呆望著,反復念著「我等你」。
寧又儀並沒有進寧王寢宮。她遠遠地看著寢宮里亮著的燈火,雪狂亂地撲打著窗子。父王,那是女兒在叩你的窗……她站著看了好久,才低頭轉身走開。她從影子侍衛們住的偏殿後穿過,繞過巡夜的士兵,一直走到宮里的天牢。
衛兵見是她,不免有些躊躇。「太子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
她解釋道︰「太子有幾句話要問瑰月公主,我是太子妃,讓我來比較方便。」
第9章(2)
「是的,太子讓我來護著太子妃。」
寧又儀身後,七的聲音響起,他遞上令牌。
見到令牌,七又是親自監看著他們把瑰月公主關入天牢的人,衛兵便再無猶豫,放兩人進去。
天牢的石階盤旋而下,直入地下深處,外面的風聲漸漸听不到了,只有他們兩個的腳步聲。
「你要做什麼?」左近再無其他人,七在寧又儀身後問。
她不答反問︰「我只在你窗下走了一走,你就听出了我的腳步?」
「對。」
「七最厲害了。」寧又儀微微笑。
自那句「七最好了」之後,七對所有諸如此類句子一概听而不聞。「你來天牢做什麼?」
「和瑰月公主說說私房話。」
最後一級台階下,石門緊閉,內有衛兵看守。
七透過風孔叫開石門,衛兵提著一大串鑰匙,叮叮當當的帶兩人去瑰月公主的囚室。
一見寧又儀,瑰月怒道︰「寧又儀,你來干什麼?想看我笑話,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等她罵完,寧又儀問道︰「瑰月公主,你怎麼還來刺殺我?」
「要殺就殺,問這麼多做什麼?」
寧又儀看了七一眼。「我不殺你,我是來放你走的。」
七一驚。「太子妃!」她開什麼玩笑?!這麼多年來舒瑰月一直刺殺她,就連滅國了也不放棄,這根本就是執念!這種禍害,怎麼能放?他心下雖然極不贊同,手卻扣住身邊衛兵的脈門,讓他說不出話來。
卞月斥道︰「別假惺惺了,告訴你——我恨你!」
「瑰月公主,我放你走,你好好地過日子,別再想著行刺什麼的了。」寧又儀輕輕道。
「你怕了?你要嘛就殺了我,否則,我舒瑰月活著的一天就是要想盡辦法殺了你!」
寧又儀望著她,眼中竟滿是悲哀。「不值得的。能好好地活著,多好。瑰月公主,你把十年的時間都花在刺殺我身上,你為什麼不為自己做點什麼?」
卞月縱聲大笑,滿臉是淚。
「寧又儀,我為什麼還來刺殺你?我父王死了、王兄死了,我連薩羅國都沒有了,我如果不恨你,我如果不是為了殺你,我為什麼要活下去?我還有什麼可做?」她狠狠地道︰「你最好現在就蔽了我!」
寧又儀嘆道︰「可你有自由啊……」她望著七,問道︰「我們放了她,好不好?」
「不行!」
「建安公主,」囚室里那做侍衛打扮的人突然開口,「如果你真的放了我們公主,我答應你,有生之年,我再不會讓公主來行刺你。」
「雷藏,你閉嘴!」
原來他就是雷藏。寧又儀想起谷底听到的只字片語。這雷藏,肯定是瑰月公主身邊很重要的人。「你保證?」
「雷藏拿性命擔保。」雷藏干脆地點了瑰月公主的啞穴,止住她的尖聲怒喝。
寧又儀又看向七,語氣軟軟地懇求著,「七……」
「好。」七嘆氣。
七俐落地點了衛兵的穴道,放到一邊,解下那一大串鑰匙開了囚室。雷藏拉著不斷掙扎的瑰月出來,另兩人被七的筷子射中心口腰際,早無生機。
「御花園的假山下有條密道,一直通到城外,我帶你們過去。」寧又儀道。
雷藏換上衛兵的衣衫,四人一起走出天牢。
「我問出了很重要的東西,正要帶瑰月公主去見太子。」寧又儀淡淡道。雷藏拖著瑰月,她的氣惱掙扎更是讓守兵深信不疑。
雷藏功夫也不弱,他帶著瑰月,七帶著寧又儀,沒多久就來到那座假山。
寧又儀道︰「這個密道里有好幾條路,有的走不通,七,我們送他們出去好不好?」
「好。」
曲曲折折走了很久,終于走到出口,外面一片蒼茫,已到城外。
「大恩不言謝,就此告辭。」雷藏抱起瑰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七……」
「嗯。」
「現在,沒人知道我們在這里呢。」
「嗯。」
「你說過……」
「我說過,我帶你走。如果你現在想走,我現在就帶你走。」七極快地接道。
一時間,寧又儀竟有些猶豫。她看著七,輕輕拿掉他的面具,看他與太子酷肖的臉。同一張臉,一個令她安心,一個令她害怕。
「七,你會不會後悔?」
「不會。」
寧又儀輕輕笑了,暗夜里,仿佛有白花在緩緩開放。
「我想去江南。」
「好,去江南。」
夜深了,雪越下越大,整個歲波城都在一片潔白中安眠。
驊燁獨自一人往祭台頂端爬去。
這是他第一次登上這祭台。九百九十九級台階,他走了很久,久到他以為這祭台沒有盡頭,久到他以為這祭台一直延伸到天上。他一步一步地爬著,想著十年前,他在遠處看著寧又儀和七爬祭台的情景。她那麼小,一定爬得很辛苦,若沒有七的幫忙,怕是根本爬不到頂吧。
驊燁澀然而笑。他何必想得這麼清楚,越清楚,越清醒,就越心痛。
終于爬到塔頂,他深深吸了口氣,那夾著雪花的涼氣,頓時讓他冷徹心扉。風很大,雪片狂亂地飛舞,竄進他的衣下、發間。漸漸地,他整個人都冰起來,卻只凝然不動。他希望,越冷越好,這樣,才可以讓他忽略心底徹底的冰涼。
透過茫茫雪幕,往城外看去,有兩個相依相偎的黑點,靠得那麼近,近得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人似的。她走了,和七一起走了,如果——如果十年前,在祭台上陪著她的,是自己,而不是七,那麼現在陪著她在雪地里走的,會不會也是自己?
他多傻,還慶幸過當時祭台上的是七,可以把他的建安救下來。現在,他知道,他寧可當時就與她共赴黃泉,那也好過這個時候,眼睜睜看著她跟另一個人離開。
如果他當時和建安同登祭台.,如果他沒有設下那一箭穿心的計策.,如果他沒有射出那之前,如果他親自留下找到傷重的建安.,如果他能克制自己的妒意沒有險些一強要了她——那麼,結果是不是會不同?
雪下得益發大,密厚的雪簾隔住寧又儀和七的身影。驊燁將這些事一樁樁從頭想過,臉上漸漸結起霜花。
他恨自己的冷靜,恨自己的清醒,更恨自己給出的答案。
他——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