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頭問道︰「你……受傷了?」
「沒事。」
「真的沒事?」
聞言,七笑了。他眉目疏朗,笑如清風,一下子沖淡了囚室里的徹澀之氣。他說︰「我這樣子,能有什麼事。」
是啊,看他神清氣爽的樣子,仿佛剛剛受了款待,還好好休息了一番。
她當然相信自己眼楮所看到的,可是——就姑且信他吧。
「不多睡會。」看著她眼下的淡青色,七的語氣中有著微微的責怪。
寧又儀急忙松開他,退後一步,低頭用力拭眼角的淚。做為一名公主,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維持端莊的儀容,方才的肆意流淚顯是太失禮了,她怎麼可以失態至此?
她狠狠地擦著淚痕,直到手被拉住。
七拉著她坐下,在她掌心寫道——身分暴露。
繼而又指了指寧又儀。
——危險。
「嗯。」寧又儀隨便點了下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現下,她滿心滿眼都是他還活著的驚喜,其他事一概不放在心上。
想到他沒死,就忍不住要偷笑寧又儀垂下頭,不讓七看到自己的傻笑。
七也不在意,只讓她注意看他的手。
他的左手垂在他倆人之間,長長的衣袖幾乎蓋住整只手,只露出些許指尖。他把右手恰到好處地覆在左手上,從囚室外看,根本看不到他的左手指尖,但寧又儀卻看得清清楚楚。
七右手指尖一挑,只見一道極細的銀光如流光閃過,他的左手,中指指甲內竟挑出一個細小的東西,不知怎麼晃了晃,就成了一根長長的銀針。他左手接過銀針,往石牆上一插,輕松地沒入寸許,宛若插豆腐一般。
這是什麼?寧又儀疑惑抬眼看他。
七傾過身子,背朝著囚室外,開始慢慢地演示銀針如何收在指尖,又如何拿出、展開。接連三遍後,將銀針遞給她。
寧又儀隨意接過,只覺指尖沁涼一痛,一顆血珠順著銀針滴落衣襟。
「小心。」七低聲道。
反復幾遍,她才學會捏銀針的竅門。原來這銀針銳利非常,一個拿捏不當就會傷到自己,不可硬來,需用巧勁才行。
接下來,再習練如何藏、展、收、放。別看銀針細小,練起來卻頗為困難,花了近一個時辰,她才勉強學會。
瞧著她將銀針收好,七取出瑰月給的金創藥,仔細地為她上藥。銀針尖銳,這一個時辰練下來,她指尖不知被刺出多少細碎的傷口,卻一直強撐著到練會。
畢竟是公主,總有些心高氣傲。
七反復查看她的指尖,確認再無傷口遺漏才放心。
——手腳被縛,用此解開。
這顯然是非常重要的自救用具,七給了她,想必有其深意。寧又儀點點頭,也不多問,只靜靜望著他。
七皺著眉,仿佛在想一件十分為難之事。
劍眉入鬢,眼狹如鳳,端的是好樣貌,只可惜眉頭緊鎖,看上去太過憂慮。寧又儀不禁想到驊燁,他苦思時也是這個樣子,讓人恨不得伸手撫平那糾結的眉。
七是憂心寧又儀的處境。他教給她銀針使用之法,那也只能在有機會月兌身時一用,而月兌身的機會無論多麼渺茫,都要她自己能夠把握,所以,她需要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主意一定,他在寧又儀掌心慢慢寫起來。他寫得很多很長,把太子的計劃詳細地告訴了她。
歲波是寧國都城,前依鳳凰山,後靠湄陽河,有龍盤虎踞之勢,易守難攻,縱然薩羅軍有攻城利器,要攻下歲波城也不是輕而易舉之事。所以,一定要讓薩羅國認為捉到的就是真的太子,這樣,他們必會拿其當人質,做為攻歲波城時的籌碼。
當薩羅國以為勝券在握時,驊燁會給他們致命的一擊——證明他們手中的太子是假的。行軍打仗最怕的就是軍心動搖,加上皇朝大軍早已集結完畢,前段日子的連番失利只不過是為了讓薩羅國輕敵,將他們兵馬一步步引到易于設伏的歲波城,到時伏兵突起,一舉殲滅薩羅國的十六萬大軍。
寧又儀渾身冰冷,仿佛看到那屠戰的場面。一將功成萬骨枯,她終于真切地感受到,太子驊燁的抱負,金烏皇朝一統天下的野心,代價究竟有多沉重。而這代價,似乎七也包括在內,她有著不好的預感,在七掌中間出心頭的疑惑——致命一擊?
一箭穿心。我。
「什麼?!」寧又儀一時沒有控制住情緒,驚呼月兌口而出。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七的意思。驊燁要證明薩羅國所擒太子是假的,給予敵方致命一擊的辦法就是——親自一箭射死七。
這就是所謂完美計劃的最後一環。
寧又儀的指尖微微發顫,寫出的字都有些歪斜——你為何同意?
職責所在。
這真是極好的四個字,任何情況下都能夠做為答案。她抬頭望進七的眼底。無情無緒,靜然無波。他是無論怎樣的任務,都只當任務去完成的嗎?即便要他——死?
一個人,是要怎樣的境遇,才會如此無視生死?
寧又儀的心突然痛起來。
風她們眼里的七,是最出色的影子侍衛,功夫最棒,每次任務都完成得最好……但這都是表象,有沒有人關心過他的想法?有沒有人心疼他身上那麼多傷?
沒有。幾乎立刻的,她自己給出答案。影子侍衛是極機密的身分,知道他存在的人很少,只有兩種——一種是要他完成任務的,另一種是把他當最佳影子侍衛崇拜的。
他一定很寂寞,寧又儀想。
她的情緒變化,七都一一看在眼內。他也不多說什麼,只指了指自己,搖搖頭,又指著她點了幾下頭。
寧又儀霍然明白過來。現在,薩羅國手中沒有假的太子,卻有了真的太子妃,她的出現,讓驊燁的計劃更加完美,再無破綻。所以,要被驊燁一箭穿心的,就是她寧又儀。
七繼續寫道——太子心里。太子妃最重要。全力救。
「是嗎?」她低聲道,既是在問七,也是在問自己。
太子是自己的夫君,她也能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喜愛,這一點毫無疑問。但她無法肯定他的心意,雖然他們相處僅半個晚上,但是她十分了解,太子心中最重要的絕不是她寧又儀,而是整個天下——他真的會不顧一切救她?
仿佛猜到她的心思,七又寫道——我更懂太子。
寧又儀微微苦笑。
或許吧。或許,太子真的會因為太在乎她,而放棄這絕好的機會。但是,如果七抱著必死的決心不逃跑,那麼替代了他角色的寧又儀,也同樣如此。
太子的計劃牽涉甚廣,小到各路軍隊,大到歲波城的存亡,她是寧國公主,也是金烏皇朝的太子妃,無論何種身分,她都必須有身為棋子的自覺,不能在棋盤上隨意走動。
所以,她一定會乖乖地听任薩羅國擺布,然後成為史上第一位被太子一箭穿心的太子妃。
七一直注視著她。如果她哭泣,他可以為她拭淚.,如果她難過害怕,他可以安慰她。可是她太冷靜了,面無表情,只是凝神想著什麼。所以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沉默地,望著她淨是蒼涼的雙眸。
現在,他的任務已經發生變化,不再需要假扮太子,而是保護太子妃。戰場上情況瞬息萬變,區區一根銀針實無大用,七暗下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護得她周全,這是他的職責,是他所有任務中,最重要、最不容差錯的一項。
燈影搖晃,囚室牆角的油燈亮度越來越微弱,突然燈花爆起,囚室內亮了一下,頃刻間沒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