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婚筵那邊的喧鬧相比,洞房就顯得冷清許多。寧又儀不開口,侍立于旁的眾丫鬟也不敢作聲。事實上,她甚至不曉得身邊有人,她的全副心神都飄到那在婚筵中應酬的新郎身上去了。
十年了呀……十年未見,太子現在可好?他長成了什麼樣子?她只記得十年前臨別的最後一眼。隔了重重的人群,遠遠的,他回頭看她,說「莫怕」,還笑了笑,陽光下,滿臉血污也掩不住眼眸的明澈。
寧又儀挺直腰桿坐在龍鳳床上,紅蓋頭一動也不動,彷佛入定一般。記憶翻飛,她早忘了身處何地。
那時,老祭司宣布了佔卜結果,眾人正歡呼時,突然空中傳來「嗚嗚」的聲音,寧又儀還沒反應過來,驊燁一把按倒她,一支箭擦著身子飛了過去,「咚」的一聲在白色巨石上打出火星。
不過轉眼的工夫,箭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飛過來,祭台上空蕩蕩的,根本沒有地方可躲。老祭司身上中了很多箭,掙扎著跑到兩個孩子身邊,替他們擋住箭,剛說了聲「快跑」就倒下了。他倒下的時候,還是維持雙手張開護住他們的姿勢。
老祭司的血流出,流到身下兩個孩子的身上。寧又儀趴在地上,驚惶地看著雪白的石面被染成血紅,嗆人的血腥味直往鼻腔里鑽。
她竟然沒有哭泣,只呆看著,想著每年生辰老祭司為她長跪祈福的蒼老背影。
「建安,建安公主。」驊燁在她耳邊輕喚。
「嗯。」她慢慢回過神來。
「祭台這麼高,又無處可躲,我們肯定撐不到下面的人上來救我們。就算有人來了,在這箭雨中也難生還。建安,我們要不要冒一次險?」
冒險?寧又儀有些困惑地轉頭看他。
耳邊是尖銳的箭矢破空聲,卻一支都射不到她身上。太子和老祭司兩人,把她滴水不漏地護在身下。
驊燁道︰「建安,我有辦法帶你從這祭台上下去。我保證會竭盡全力保護你,但是不能夠保證你不會受傷,也有可能會—死。」頓了下,他又道︰「所以,試不試,得你來決定。」
她才八歲,從來沒有決定過什麼事情,更何況是這般的生死大事。寧又儀定定地看著驊燁,他眼眸沉靜、神情堅毅,絲毫看不出是十歲的孩童。
這高聳入雲的祭台上,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眼前這個人了,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把性命交給他。
「好。」她說。
驊燁點點頭,從身上取出一捆很細很細的繩子,一頭結了個繩圈拋到祭台邊的凸石上,拉緊,另一頭把他倆拴在一起。
「閉上眼楮,抱著我,無論如何都不要松手。」
寧又儀點點頭。
驊燁抬頭看了會箭雨密布的天空,深吸口氣,猛然抱起她,快跑幾步,從祭台背面跳了下去。
寧又儀緊閉雙眼,只覺突然右肩劇痛,而後急速下墜,風聲尖銳,衣裙被風吹得鼓脹,箭羽破空聲卻是漸漸小了。
她慢慢張開眼楮,發現他們正順著細繩飛快地往下滑去,片刻工夫離祭台頂端已有數丈,那些箭矢都是從極遠處發射,射箭之人看不到他倆跳下祭台,所有的箭都還是朝往祭台頂端射去,現在,箭已經射不到他們了。
寧又儀驚魂甫定,卻又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繩子太細,太子握著繩子的手被勒得滿是鮮血,而他的背上,更是插著好幾支箭,有一支特別深,透過他的左肩一直插到她的右肩。
「殿下……」她顫顫的聲音碎在風里。
他竟是听到了,看著她滿是驚懼的雙眸,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笑容。「莫怕。」
她不怕,真的,抱著他,她一點都不怕。她只是痛啊,看著他受的傷,她覺得心痛得比右肩更厲害。
離地還有十來丈時,繩子用完了,驊燁割斷繩子,用兩把匕首輪換著插進石壁縫間,一點一點往下挪,費了好大工夫才下到地面。
祭台下的百姓和眾臣士兵,都提心吊膽的看著他們降落,直到兩人安全著地,才松了口氣,大家不約而同地跪下,叩謝蒼天保佑。
寧又儀緊緊抱著驊燁,就算腳踩在地上,就算有人過來要拉開他們兩個,她也死死抱著不肯放,淚水濡濕了他的衣衫。「痛……痛……」她嗚咽著。
驊燁說︰「莫怕,沒事了。」
他的聲音溫柔如水,听著就覺得十分安定。可是,她想,他根本不清楚她在哭什麼。
驊燁用匕首割斷系住他倆的細繩,順手將它放到寧又儀手里。「給你,貼身藏好,以防不時之需。」
寧又儀用力握住。她知道,這匕首他那里還有一把,這兩把匕首救了他們的命。他一把、她一把,真是最好的禮物。
皇朝的人過來要帶走驊燁,寧又儀依依不舍地看著他離去。他走了很遠,隔著那麼多人,他回過頭,朝她笑了笑,說︰「莫怕。」陽光下,滿臉血污也掩不住眼眸的淨澈。
寧又儀撫著右肩的箭桿,出神地看著他消失在人群里。那箭桿上,她和他的血流在一起,再不能分開。
寧又儀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她將往事想了又想,驊燁的笑顏不住在眼前晃動,好像那才是昨天的事。十年轉瞬即過,此刻,今晚,是他倆的良辰吉日。
她雀躍地等待著,端莊的身姿維持不動,耳朵卻一直注意捕捉著外面的任何聲響—她不想錯過那個人進門的腳步聲。
終于,除了唧唧蟲鳴外,她听到一些嘈雜的人聲。是太子回來了?寧又儀精神一振,腰桿挺了挺,下巴抬了抬,坐得更端正了。
「啊!」
突然傳來一聲尖叫,有人重重地倒在她身上,她一下子就被壓得仰面摔在床上,動都不能動,濃濃的血腥味徘徊在鼻端,她被燻得胃里翻江倒海。
驚叫聲甫一響起便戛然而止,噗噗聲接二連三響起,彷佛是窗紙被戳破的聲音。窗外有人高喊著什麼,卻听不真切。
寧又儀匆忙扯去紅蓋頭,見到了令人驚恐的一幕—
火箭不斷地從窗口射進來,有的釘入床板、桌面;有的擦著自己身子飛過,直直射入床幔內。她的身上,是位盤雙髻的女子,雙手張開護住她,背心插了一支長箭,殷紅的血而出,染紅大半張龍鳳床。
寧又儀不敢探她的鼻息。
總是這樣,漫天箭雨,每一支都帶著森冷殺意,每一支都指向自己。無處可逃時,總有人用身體護住她……
她明白,自己不能待在這里等死,如果說她能做什麼來報答這個丫鬟的話,那就是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是,她想為對方流一會淚,也為自己經歷的、早就倦怠的一切……
寧又儀緊緊闔上雙眸,默默數到十。
好了!她猛然睜開眼,命令自己把一切扔到腦後,要想辦法逃命了。
箭雨不知何時已經停止,形勢卻更加危急,她所在的龍鳳床成了個大火球,床幔錦被通通燒了起來,濃煙彌漫,什麼都看不清。她如果不想被燒死,首先得逃離這張火床!
她一把推開身上的丫鬟,連滾帶爬地翻下床。床外的情形一點都不比里面好,濃煙嗆得她不住咳嗽掉淚,剛走了兩步,腳下一絆跌到在地,一模是一具溫熱的身體。她沒時間難過哭泣,只一個勁的往前爬。
又是一具溫熱的身體……寧又儀咬緊牙關,正要繞過去,卻听到細細的申吟聲。
她還活著!
她驚喜地轉頭,發現那丫鬟身上中了一箭,正驚慌地看著她。
自身都難保之際,寧又儀卻下了決心,一定要帶對方一起逃出去。「不怕。」她扶起那丫鬟,想拖她一起走,卻是拖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