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的錯,那全是他自己造成的。是他親手將墨兒送到了敵人的手上,任敵人輕薄、蹂躪。每天入了夜,他總會無法抑止地想象今晚墨兒是不是正被那個男人給欺在身下、蠻橫佔有?那男人滿足了她嗎?那男人是不是也讓她發出了聲聲銷魂的嬌吟?
嫉妒之火漸漸遮蔽了他所有的光明面,直到有一天,他不再為了那個女人心碎,也不再為了那個女人爛醉,他就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的笑容消失了,他不再與手下將領喝酒談心,而是把自己封鎖在一個只有爭權奪勢的世界里。
美人計的成效驚人,君王與第一將帥為了難得一見的絕代佳人,不顧民生、不理朝政,終日斗得你死我活,就只為了博得美人的青睞。
不出兩年,國力衰敗,有能力的幾名謀臣紛紛出走、轉而投靠到南門靖手底下。
就在墨殤離他而去的第三個冬天,他率領大軍、一舉攻下京城,終于成了新一代的中原霸主。
墨殤幾乎痛哭——是喜極而泣。
她盼了好久,總算盼到了這一天。
三年來,她日日夜夜壓抑著自己的相思,周旋在兩個令她生厭的男人之間。她掛著虛假的笑容,任由兩個男人在她的身上盡情需索,那令她作嘔。
她好想殺了他們,更想殺了自己,可是,當她一想起南門靖對她的溫柔,她說什麼也要忍下。
終于,她盼到了,盼到南門靖登上王位的一日。
然而,她卻沒能等到陰霾過後的晴天。
南門靖並未讓她回到他的身邊——不,更精確來說,是「不允許」她回到他的身邊,他只是另建了一座像是別院的地方,將她安置在那兒、命令下人好好伺候她,他自己則久久才來見她一面,即使見了面,也只是純粹的雲雨之歡,毫無昔日的夫妻情濃。
他的轉變傷她至深,但她對他的愛戀更深,終究無法看破一切、瀟灑離去。
曾幾何時,她已不再是那只逍遙于山林之間的狐妖,只是一個為愛而心甘情願付出的傻女子。
就這樣,三年又過去,南門靖是個很好的君王,他雖不苟言笑、渾身霸氣,但他對待人民極為用心,對待自己卻十分嚴苛。他從不大魚大肉,從不徹夜笙歌,甚至在上位的第一年就把後宮所有女人全都遣返回鄉。
因為在他心中,他的女人只有墨殤一個,自始至終都是。
沒想到,不出多久,君王「無後、無妃、亦無子」這件事,終于成了話題,傳遍全國上下,民間開始出現了一些流言。
大部分的人都相信當年離間君臣的妖女此時還在宮中住好、睡好、吃香喝辣,如此妖孽必定對君王下了什麼迷咒,讓君王死心塌地巴著她不放,眼里再也容不下任何凡間的女子。
而墨殤那幾乎不會衰老的美貌,也的確令宮中的人感到惶恐。
人民與眾臣開始躁動,擔心南門靖再次步上先王的後塵,誅滅妖女成了全天下人的期望。
南門靖阻止不了這樣的聲浪,于是,有一日,他帶著一壺毒酒、一把匕首,來到她的閨房,並讓所有人都退下。
「就當作是給天下眾生一個交代。事後,你走吧,別再回來了。」他想,她身上有妖丹,區區毒酒與匕首要不了她的命。
但是,唯有墨殤自己知道,妖丹早已在他身上。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任由珠淚一滴滴的落下。她的心好痛、好痛,沒想到十年的感情,在他建立了江山大業之後,竟什麼也不值。
半晌,她點點頭,擦了擦眼淚,說︰「好,我明白你的苦衷。」
他張口想再說些什麼,但終究還是吞了回去。他別過頭,不願再看見她哭紅的眼,就怕自己的決意生變。
他決絕地起身離去,卻在走沒幾步之後,听見了酒杯摔碎、匕首落地的聲音。
他驟然回頭,看見她倒在血泊當中,睜著眼、淌著淚地望著他。
那一瞬間,南門靖的腦袋一片空白。
事情不該是這樣子的,她應該要詐死,然後找機會溜出宮外,從此對他斷情、斷念,做回那逍遙自在的山林狐妖、繼續修仙才是。
可他看見的,卻是她頸上那道不斷冒出鮮血的傷口。
那一剎那,他明白了——自己怎麼會那麼愚蠢?這女人早把妖丹給他了,是不是?他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
他幾近發狂地撲上前,抱起她的身軀、緊緊按壓住她頸上的傷口,鮮血卻仍是不停自他的指縫之間汩汩流出。
「渾蛋!你騙我、你竟敢騙我!我說過我不要你的東西!」他震怒,瘋狂大吼,夾帶著絕望的悲泣。
無奈已經太遲,他這一生最愛的女人,在他的懷中漸漸變得冰冷、最後化為一條沒了生命的金毛雌狐。
消息傳得很快,一听說狐妖死了,人人開心、舉國歡慶,仿佛一條狐狸的死亡就可以帶來百年的安逸與繁榮。
但南門靖的心也跟著死了,從此,他的余生都活在懊悔當中。
他在四十九歲的時候撒手人寰,臨終前,他是欣慰的,以為終于得以再與她相見,不料下了地府之後,听冥界的人說,她不在六道當中,大概是在地獄里受罰了。畢竟,她挑起君臣之間的仇恨、造成人民跟著吃苦,該當受罪。
他听了,心如刀割。
她一切的罪惡全是因他而起;她正替他受罪,而他竟等著投胎到下一世的好人家。
這還有什麼天理?
乘著小舟在忘川河上,他的心像是被人給狠狠掐著、連呼吸都吃疼,這真是不可思議,都已經沒了肉身,何來的心痛?何來的胸悶?
他忍不住苦笑出聲,而後漸漸笑得顛狂。
擺渡人邊打槳,邊看著他,面無表情說了一句,「忘了吧。再苦、再澀,過了忘川河,一切終將會是倒入河里的一杯茶。」由濃轉淡。
他抬頭看了對方一眼,那少年長得相當清秀,唯獨臉色稍嫌蒼白。
「謝謝你,兄弟。怎麼稱呼?」
少年微微訝異了下,他在忘川上已經待了幾百年、護送過的人數以萬計,卻是首次被人詢問姓名。
「叫我伶熙就好。人令伶、熙攘的熙。」
「伶熙……」南門靖低吟著他的名,道︰「這名字真傳神。忘川河上,人來人走,熙來攘往,唯你還是孤伶留下。」
伶熙笑了,的確傳神。
這抹笑,敲開了南門靖的心防,他開始一字j句地將他的悔、他的恨,全都告訴了這個素昧平生的年輕人。
破天荒的,伶熙突然想為他做點什麼。
「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他想,或許她也同舟過。
「墨殤,她叫作墨殤。」說完,南門靖苦笑,「墨殤,國殤。是她幫我打下了一片江山,最後我卻為了江山而逼死她。」
笑著笑著,他無聲落淚,道︰「她死後,我沒有一天不後悔。」
他總是在腦海里想象,如果他從未回到中原呢?如果他從未想過那該死的美人計呢?如果他從未把她接進京城呢?
他們的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
「抱歉,兄弟,」伶熙出聲安慰,「我從沒听過墨殤這個名字。我想她定是還沒等到投胎的時機吧。」
听了,南門靖一笑,道︰「不打緊,我只求哪天當你遇到她的時候,請代為告訴她……」
「我只是擺渡人,不是信差。」伶熙打斷了他的話,「但若你要信差的話,我想我知道有個人很合適。」
「誰?」
「那個人,叫路弦。」
她用力眨了眨眼楮,抬手本想捏捏自己的臉頰,卻發現左手背上插著一根點滴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