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想到這件事他就頭痛。
「沐委員,」突然,坐在前方副駕駛座上的助理回過頭來,喚了他一聲,「昨天您父親有打電話來,交代您今晚務必回家一趟。」
聞言,他眉一蹙,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有說明是為了什麼事嗎?」
「沒有,就只是請您回家吃個飯。」
見鬼了,回家吃個飯需要用到「務必」兩個字嗎?最好他會信。「你打通電話回去,告訴他,晚上我有行程,沒時間。」
張秀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道︰「可是,您今晚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我知道。」沐向打斷了助理的話,「他八成又想介紹誰家的女兒給我,不用理會。」
「呃……」她一愣,干笑了下,點頭表示明白,沒多說什麼,她知道沐委員不是那麼喜歡提起私事。
他快三十歲了,也差不多是該結婚的年紀。父親認為,已婚身分在政治形象上絕對能夠達到加分的效果,于是「催兒子結婚」以及「替兒子亂牽線」就成了父親退休後的娛樂。
「今天第一個行程是什麼?」他問。
她連行事歷都不用翻,道︰「上星期有幾位民眾一同來陳情,表示他們的雇主無故扣薪、還企圖強迫離職,您答應今天要過去了解狀況。」
「好,我知道了,有相關資料嗎?」
「有。」
不愧是他親自挑選的助理,早就已經備妥詳細文件,雙手奉上,「這疊是業主和公司方面的基本資料;另一疊則是陳情民眾的相關背景。」
張秀娟今年才二十六歲,剛從法學研究所畢業。雖然實務經驗不多,可她非常敬業,做事認真、心思細密,深得沐向的青睞。
「第二個行程呢?」他邊翻閱著文件,問道。
「跟環評委員針對上禮拜提出的那些建案開第二次的會議。」
「幾點?」
「下午三點。」
他听了,沒應聲,只是點點頭表示了解。
忙了一整天,他回到家,一眼就看見那個女人。
她仍是穿著一套輕便的休閑服,坐在同樣的位置、腳邊擺著同一只工具箱,導盲手杖就擱在她的膝上。
不一會兒,管家下班回去了,這個屋里,只剩下他和她。
沐向刻意放輕步伐,接近無聲地走進客廳,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然後無聲無息地盯著這個女人。
她很安靜,靜到幾乎沒有存在感;可是很矛盾的,她的存在卻顯得又相當突兀、醒目。
透過烏黑的鏡片,墨殤同樣凝視著對方。
兩個人就這麼互相凝望了好一會兒……好吧,對某一方而言可能不能稱得上是「互相」,至少沐向不會知道自己也正被人給盯著瞧。
她忍不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段甜美而幸福的日子,他倆也總會這樣相互凝視著彼此。
當時的他,眼神充滿了寵溺與愛憐;而她的眼里,則是對他抱著滿滿的傾心與仰慕。
可惜,如今人事全非,他忘了她,而她也已經無法再愛他分毫。
客廳里的氣氛就這麼維持了好半晌。
沐向不太確定這女人是否能感覺到他就坐在她的面前?見她像尊雕像似的,直挺挺地坐在那兒、毫無反應,他開始覺得有趣。
不是說盲人的其他感官會比一般人還要來得敏感?怎麼他坐在這兒起碼五分鐘了,她卻還是恍若未知?
看著看著,他不自覺出了神,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想像,如果今天自己和一個盲人交往,那又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他凝視著眼前的女人,開始想像,他也許會幫她挑選衣服的款式、挑選發飾的顏色;他也許會帶著她上發廊,然後親自告訴她設計師給她弄了一個什麼樣的新造型。
也許沒有行程的時候,他會開車帶她去海邊兜風,然後問問她海風的味道有什麼不一樣;也或許哪天心血來潮,他會開車載她上山,然後摘幾朵花送給她……
等等,他在胡思亂想什麼?他為什麼要拿她當作假想對象?他頓時如夢方醒,甩甩頭,抹去了剛才那一大串荒謬的幻想。
「咳、」他清清嗓子,無預警地出了聲。「你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墨殤听了,先是故意露出個小小吃驚的模樣,才矯作道︰「沐先生?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揚起唇角,「就剛才而已。」
墨殤在心里冷笑,明明就是坐在那兒好一陣子了,居然還說得出「就剛才而已」?
丙然輪回了幾世都一樣,是個說謊不知臉紅的騙子。
「你還沒告訴我,」他又問了一次,「你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她靜了下,思考著這個問題背後的動機。
是想探她的底細嗎?這個男人可不單純,任何說出來的字句都不可能只是純粹的閑聊。
「算是仲介方面的業務……」她回答得很模糊,總不能直接跟他說其實自己是婚友社的員工吧?
「仲介?哪一方面的?」他直勾勾地瞅著她。哪怕已經隔了一層墨黑的鏡片,她仍是無法忍受那道銳利的視線。
坦白說,當初她會想要假扮盲人,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她害怕他的眼神。
這個男人的雙眼太可怕,在他的注視之下,好像什麼事情都瞞不了他。
當年如此,現在亦是。
第2章(2)
「怎麼了嗎?」見她半晌沒有回應,沐向擰眉,什麼樣的仲介是會令人感到難以啟齒的?
她回神,連忙搖搖頭。「不、沒什麼……」她站了起來,故作從容地走到了男人後方,伸手在他的肩上又捏又按,「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那時候的生活……覺得有點……」
她故意擠出個無奈、淒苦、又楚楚可憐的樣子。
丙然這招奏效了。
「抱歉,是我不好,讓你想起那麼難受的回憶,你當我沒問吧。」說完,他索性閉上眼,坐在沙發上休憩。
說也奇怪,他這麼干脆地道了歉,反而令她過意不去,總覺得自己好像欺騙了他的——
慢著,有沒有搞錯?他憑什麼令她內疚?她沒找他算帳就已經大慈大悲了,他憑什麼還要讓她內疚?
「……你肩膀太僵硬,我去倒盆熱水過來。」交代了一句,她轉身就想直奔進浴室里。然而,她的動線太自然,壓根兒忘了自己現在還是個「盲人」。
「等等!」他叫住了她。
她嚇一跳,心想完了,他一定是發現她剛才走得太順暢,根本不像是一個盲人會有的動作。
老天,雖然她知道裝盲這種事情總有一天一定會被拆穿,可問題是能不能不要這麼快啊……
她听見他移動身子,朝著她走了過來,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然後是一只大手搭上了她的肩。
「你去坐著吧。」
「……欸?」她驚愕,側頭愣愣地問︰「什、什麼意思?」
「叫你去沙發上坐著等,還什麼意思?」他失笑了聲,道︰「要你捧一盆熱水過來太危險了,我去就好。」
原來是這樣,她松了一口氣,魂魄差點兒被嚇飛。
直到他捧著一盆熱水、肩上掛著一條毛巾,從浴室里走了出來,她才趕緊擺出從容悠哉的模樣。
「謝謝,你人真好。」她試圖讓自己臉上的笑容別顯得太假,「昨天那樣子的療程還可以嗎?」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笑,道︰「都睡到不醒人事了,怎麼可能記得昨天的療程是什麼?」
他的話逗得她噗哧笑出聲……等等,她被他逗笑?她居然被沐向給逗笑了天哪,她還有沒有骨氣呀?
不行不行,這太可怕了。再這樣下去,主導權一定又會落到他身上。
事實上,無論是喬裝盲人也好、假扮睡眠治療師也罷,她來這里的目的只有一個——成功拿回那曾經屬于她的妖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