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嗎……」菲菲呢喃著自問,摟過八音盒,陷入強烈的迷惘中。靜靜凝望相視而笑的陶瓷人偶,模著胸口溫熱的鼓動,一張跋扈的俊顏再次浮現眼前。
不,不是這樣的。
那個下著雪的夜晚,她發現了他藏在心里的無形傷口,不是礙于自尊,不是出于排斥、抗拒,他躺在墓園里,靜靜等著誰來察覺他滿腔的痛苦。
而她發現了他,象是神話里既定的宿命邂逅,她听見了他發自內心深處的無聲呼喚,進而循聲尋覓,來到他面前。
下次踫面,她一定要問問他,他究竟還遺失了什麼東西尚未尋回。
如果可以,她會傾盡一切把它找回來。
喀啦喀啦……原以為埋葬在記憶之墳的熟悉聲音又再度響起。
那是什麼聲音?
「夏爾!夏爾!」一道女性嗓音高聲催促。
伏案書寫的瘦小身影推椅彈立,鑽過堆滿雜物的客廳,來到狹窄的廚房。
熬人雙手撐著水槽,慈愛的臉因來自後腦的疼痛而扭曲著,伸出顫抖的雙手取餅男孩及時遞來的藥丸與開水,倉皇的吞下。
「愛咪!愛咪!你這該死的蠢婆娘又躲到哪里偷懶了──」
當啷,門上高懸的風鈴被粗魯的敲撞,壯碩的蠻漢跌跌撞撞的走進來。
男孩順手抓下一把鐵湯勺,細瘦的腕骨因握得過緊而泛白,他側縮在破了個大洞的廚房門旁,回首覷了一眼靠著桌腳緩和痛楚的婦人。
「愛咪!」蠻漢倚靠著門邊的破舊沙發,扯開嗓門大喊。
登時,酒精味由遠至近,飄進狹暗的廚房,不斷激起男孩的防衛意識。
「你這個該死的蠢女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那個該死的小拖油瓶又野到哪里去了!夏爾!夏爾!」蠻漢灌了口劣酒,咕噥著咒罵道︰「該死的小渾球,早應該把你賣給那群貪婪的豺狼,趁還有點價值的時候早點賣掉……」
忽然間外頭平靜了許多,但是男孩依舊挺直背脊,不敢松懈,因為他知道,等到蠻漢喝空了瓶內剩余的酒,便會開始找尋可供發泄的對象。
「嘿,原來你們像老鼠一樣偷偷模模躲在這里。」蠻漢腳步不穩的闖進廚房,揮掌揪過未及防範的男孩,原就不大的空間更顯狹隘。「我的晚餐在哪里?」
熬人扶著痛楚漸退的後腦,遲緩的站起身,神色難掩恐懼地喃喃道歉,「我很抱歉,晚餐正在準備……」
「抱歉?你對我說抱歉?」空蕩蕩的餐桌挑起了蠻漢滿月復未消的怒火,揮動拳頭翻倒了整片櫥子里的碗盤。
熬人立即掩耳退後。「克雷格,我真的很抱歉……」
「我真不應該收留你這個愚蠢的廢物!我真是瞎了眼楮才會跟你結婚!」
「我真的很抱歉……」
「你永遠都在向我抱歉!但是每一次你的表情都象是告訴我,是我應該對你感到抱歉──還有你,這個拖油瓶!」蠻漢將苗頭轉向被提高的男孩,盡避已經醉得分不清左右,他依舊能看清楚男孩漂亮得模糊了性別界線的五官。
「放開我!」男孩咬牙叫囂。
「只會浪費糧食的家伙留著有什麼用?那天約翰來談價碼的時候,我真不應該因為一時心軟拒絕他。」
男孩當然知道蠻漢口中的約翰是誰,前兩天有個專門到布魯克林區向貧窮家庭詢價的人口販子來過,一眼相中了他,他甚至听見那個約翰這樣說──
「這個男孩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小東西,那些有戀童癖的政商名流絕對會願意掏出大把鈔票爭相搶奪。」
但到了最後,蠻漢依舊拒絕了約翰所開的價格,並非因為心軟,而是……
男孩怒吼︰「你拒絕他,只是為了想把我賣到風化區!」
「閉嘴!誰準許你對我大呼小叫!養你這個廢物,還不如養一條狗來得忠心!」蠻漢惱火的揮拳,揍歪了男孩的臉頰,男孩白皙的臉立時出現兩道紅印。
熬人啜泣著求饒,「求求你,別把夏爾賣掉……」
「都是你這個該死的蠢婆娘害我花了這麼多醫藥費!我真應該把你們兩個一塊兒埋在後院里!」
「克雷格,求求你……」
「放開我!」
蠻漢扶住隱隱抽痛的前額,雙眼開始浮現幻覺。「閉嘴!統統給我閉嘴──」
那不過是短短一瞬間,卻形同一個丑陋的時光印記,至死難忘。
男孩被狠狠地摔開,撞上桌角,應聲臥倒在地上。他忍住超出瘦弱體魄所能承受的疼痛,抹去鼻血奮力爬起身子,卻在此時,他瞪大了雙眼呆愣原地。
喀啦喀啦喀啦……那是頭骨經過重力撞擊而碎裂的聲響,清晰的穿透雙耳,竄入腦中深處,震撼每一條敏感的神經。
大量的鮮血不斷涌出,婦人倒在血泊中,嚴重抽搐。
看見右拳沾上的血跡,蠻漢陡然驚醒了大半,倉皇的逃離。
男孩愣愣的踱近,世界靜謐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聲,他伸手抹過流向鞋尖的鮮紅熱液,蹲去。
「夏爾……」婦人喃喃地道︰「媽媽好冷……好冷……」
男孩立即沖回房間隨手抽了一條褪色的朱紅披巾,裹住大量失血發冷的婦人,拚命抱緊了她逐漸沒了血色的蒼白容顏。
碎裂的頭骨如此脆弱,盡避他擁抱的手勁是那樣的小心翼翼,依然能听見那駭人的斷裂聲響。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第3章(1)
這不是夢,他從不作夢。
夏爾霍然睜開雙眸,迎上架立在前方的空白畫布,握在左掌的調色刀已經劃破指梢,鮮血滴落畫布,暈染成一圈又一圈的殷紅圓點。
「Damn!」他低咒一聲,放下沾血的調色刀,扯過毛巾,壓住傷口止血。
焦距空洞地望著畫布片刻,他眯眼覷過牆上的鐘,環視一室空寂。閉眼緩和尚未平息的情緒後,他起身進浴室稍作梳洗,然後拿過大衣套上,離開靜謐如墓園的房間,融入了深夜未眠的巴黎。
時值午夜,商店皆已打烊,夏爾抽著煙,毫不在乎行人稀落的滿街蕭索,彷佛初來乍到的一名旅客,以散步的方式熟悉這個城市。
走了一陣,來到他熟稔的區域,轉入隱身小巷中的熟識店家,抽起兩瓶紅酒,掏錢預備付帳,冷不防的,他眼角余光瞟過玻璃門外的一道身影,赫然一愣。
「有什麼問題嗎?」老板不解地問。
「沒什麼。」夏爾扔下鈔票,徑自踏出商店,故意選擇路燈被砸毀的那條幽暗的小徑走。
青色石版鋪成的小徑上,皮靴踩過時不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在這樣寧靜的暗夜里格外清晰。
忽然听見有道腳步聲跟在身後,夏爾微勾起笑意,拿開嘴邊的短煙,刻意加快腳步,迅速拐入某個狹小的通道,等待後方相隔一小段距離的倉卒足音越靠越近,當近到他能听見短促的喘息聲時,他踩熄了煙,蓄滿防衛的藍眸細細地眯起。
淡淡的月光下,幽杳的暗巷忽然伸出一只長臂,使勁拽過盲目尋覓著某人的嬌小身影,強硬的將她拖進去。
「為什麼跟蹤我?」夏爾低首問著被他架在身前的女孩。
「因為我……」
似曾相識的憨軟嗓音,驀然觸動了尚未鎖上的心,他霎時一愣,順勢松開臂膀,帶著連自己都不解其因的陌生警戒,茫然的退了一大步。
透過月光,夏爾看見那只害他近日心情嚴重惡劣的小松鼠,冰封似的藍眸毫無阻礙地對上她那雙核桃般的大眼,里頭倒映出他難掩愕然的陰沉臉色。
「晚安。」菲菲不疾不徐地朝他點頭示意。
「晚安?」卸除了警戒的敵意,夏爾冷笑一聲,瞟過她抱在懷里的一袋東西,再看向矗立在不遠處的藝術學院,思緒流轉間,大抵模透了她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