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你不信,等今兒個常君哥回來,你自己去問他吧。」孫嫣嫣看著她,語氣依然那麼甜,臉上笑意盈然,「姊姊,我知道你心里定不好過,可你在嫁給常君哥之前,早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了。」
半晌後,劉惜秀澀澀地自嘲,「原來一個女子嫁人前,得先想著自己的丈夫終會有納妾的一天?」
「那得看是什麼樣身分的男人要納妾。」孫嫣嫣實際道︰「姊姊,你終究是個養女,出身又不大好,能給常君哥帶來什麼樣的助力?可我不同,我爹是當朝大官,我娘是禮部尚書的千金,論名望論身家,我和常君哥理應相配,也只有我娘家的勢力,才能助他平步青雲、更上層樓,姊姊你能明白嗎?」
明白,她怎麼不明白?就連劉常君……也是比誰都要明白的。
她低下頭,滿口苦澀,「所以今日你來,就是提醒我的?」
「我沒有想提點什麼,我知道姊姊不會學那些小家子氣的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阻止我進門。」孫嫣嫣縴縴十指捧起茶盞,輕輕地吹了吹,好整以暇道︰「所以此事還請姊姊多多費心周全了。」
「你太高估我了。」冰冷的指尖緊緊攢著裙裾,她的神情突然平靜了下來,「他是我的丈夫,自古以夫為天,無論他想納妾、想休事,也是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又幾時有我置喙的余地?」
孫嫣嫣微挑嬌眉,「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常君哥同我爹說,想訂在下個月十五迎娶,但先決條件是要你不反對?」
劉惜秀愣了愣,心頭有股不切實際的希望升起,「他、他真的這麼說?」
「所以還請姊姊多幫幫我了。」孫嫣嫣似笑非笑道。
意思是說,只要她表明心意不想他納妾,也不願意兩女共侍一夫,那麼他就真的不會娶另一個女子進門了?
……是這樣嗎?能這樣嗎?
所以她在常君心底還有一點點地位?甚至,他已經有一點點喜歡她了?
劉惜秀屏住呼吸,心越跳越快。
劉惜秀坐在妝台前,細細梳理長發,將青絲綰成了髻,然後簪上他送給她的那支蝴蝶簪子。
這是他唯一一次送給她的禮物,也是她珍而愛之的寶貝。
是啊,她怎麼給忘了呢?
倘若他心里沒有她,他如何會在市集上,那般尷尬卻又堅持地買下蝴蝶簪,硬是塞進她手里?
如果他真是討厭她的,在她受了風寒的那個夜晚,他就不會親自熬了一碗姜湯,口氣凶巴巴地喂她喝,還非要親眼見她一口一口喝完才放心。
舊時溫馨,點點滴滴,那樣平凡卻幸福的時光,她怎麼能全都忘了呢?
是她不好,她為人妻子的,怎能惦記的都是丈夫的疏遠和冷落,卻把他的種種好處都給拋到腦後去?
現在,也該是她為這段姻緣主動做點什麼的時候了。
她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仿佛是某種喜悅而美好的預兆。
夫君也差不多該下朝回府了,等他回來,她會好好表現,她一定再教他失望了。
「夫人,大人回來了。」流雲進來稟道。
「好,知道了。」她起身,略帶一絲緊張地問,「流雲,快幫我看看,這妝、這發會不會太濃艷、不得體了點?」
「就是該這樣才對。」流雲不禁笑了,贊道︰「您可是狀元夫人哪,依奴婢看,這打扮都還顯太素了些呢!」
她順了順淡綠衫子的衣擺,「這樣子真的不會太突兀嗎?」
「大人瞧見了一定喜歡的。」流雲笑吟吟保證。
劉惜秀雙頰涌現兩抹酡紅,尷尬道︰「咱走吧,也該到用飯的辰光,別教大人久等了。」
「是。」流雲眉開眼笑。
第8章(2)
在狀元府臨水而建的「田築小綁」里,已有丫鬟忙碌地擺布碗筷、一一上菜。
饒是此刻生活富足無憂,可是他們倆都是簡樸慣了的,紅木桌上也就簡簡單單的三菜一湯,不過廚子手藝好,光是一條鮮魚就蒸得滑女敕鮮香,令人見之食指大動。
可眼前雖色香味俱全,劉惜秀還是緊張到食不知味,一碗飯只扒了幾口,就悄悄地擱下來了。
他偷偷覷了對坐的劉常君一眼,半是期待半是緊張。
他還沒發覺她發上簪的是他送的蝴蝶簪子嗎?
「今兒公務很忙嗎?」猶豫了良久,她擠出一朵笑容,鼓起勇氣主動開口。
「普通。」他低頭吃飯,看也沒看她。
她強抑下失望之情,努力不懈地道︰「夫君,明兒我想到慈雲寺上香,如果你下朝下得早,不知道能不能和我一起——」
筷子砰地落在桌面上,劉惜秀心一驚跳,所有未完的話全哽在喉頭。
就連服侍的丫鬟們,登時也噤若寒蟬,一向恂恂爾雅的大人為什麼突然就在發雷霆了?
「你們先下去。」劉常君淡淡地道,銳利目光緊緊盯著劉惜秀。
「是。」丫鬟們忙退下。
直到「田築小綁」里剩下他們兩人,僵硬的沉默籠罩著四周。
「夫君?」她無措地絞緊雙手,「我又說錯話,惹你生氣了嗎?」
「我說過了,」劉常君眸光陰郁地直視著她,「我不會再是你的夫君,請你記清楚這個事實。」
她臉上血色霎時褪得一干二淨。
「難道我那一日說得還不夠清楚?」他冰冷的眼神有一絲崩解了,氣息些微不穩地道︰「我要休妻!我要徹底結束這一切令人厭倦的局面,你听明白了嗎?」
劉惜秀呆呆地望著他,連逃避閃躲也不會,就只能那樣愣愣傻傻地望著他,任憑眼前的世界崩解破碎。
「下個月十五,我就會迎娶嫣嫣進門。」仿佛還嫌不足,劉常君硬生生再在她心上的利刃捅得更深、更深,「明日之後,我倆再無干系。」
劉惜秀一動也不動,沒有反應,沒有情緒,也像是沒了氣息……也一無所覺。
見她依然毫無反應,他心下一寒,恨恨咬牙——好,很好,那我就成全你,還給你失去已久的自由!
劉常君再抑不住怒氣地拂袖離去。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劉惜秀微微一動,目光迷蒙茫然地望向不知幾時已鴉色沉沉的夜色。
天,已經黑透了嗎?
家鄉,土地,人性,尊嚴……什麼都沒有了……
血味腥濃得糊滿了鼻端,每吸一口氣都是焦烈如土的窒息絕望,肚子里有惡蟲鑽了進來,不斷死命地咬、啃、撕扯……
餓啊……餓啊……
「孩子,娘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娘,我餓……我……怕……
微弱的哭聲在不遠處響起,如影隨形的惡魔妖魔般厲聲尖笑著,冰寒腐臭地緊貼靠在她耳畔吹氣……死吧……一起來……來這兒……
十七年前那處修羅地獄才是你的家啊……咈咈咈……嘿嘿嘿……
「不、不要……」劉惜君渾身冷汗涔涔,恐懼地在枕上輾轉翻騰著,囈語著,「不要……娘、娘……」
黑暗中,劉常君悚然驚醒過來,霍地睜開眼,有一剎那不知身在何處,渾身卻寒毛直豎了起來,然後,他听見了身後斷斷續續的細碎喘息。
「秀兒?」他轉過身,急急探看她的狀況,「秀兒?」
她在作惡夢,額際發絲都被冷汗滲濕了,全身顫抖不停,雙眼緊閉,死死咬住牙關,卻止不住惡寒地喀喀作響。
「醒來,你在作惡夢。」胸口被恐懼深深地掐緊了。
他伸手輕輕搖著她瘦弱的肩頭,另一手急急拭去她滿頭滿臉的冷汗,「你听得見我嗎?我、我是常君,你听見了嗎?」
常、常君……
剎那間,仿佛攀住了一絲光亮,她試圖極力掙扎,擺月兌那緊咬著不放的惡夢魔魘,努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