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他好像再也不需要她了。
搬入孫府別院以來,三餐是府中廚子做的,斟茶倒水、寬衣梳發,種種服侍工作都是甜兒和靈兒兩名丫鬟搶了去,而她,每日早起,只能偷偷地望著她們為他做這個、做那個,她手足無措地傻站在一旁,像是個最最多余的。
每當她想為他做點什麼,他朝她瞥望而來的淡漠眼神,仿佛伴隨著他那一日說的話,對著她當頭砸來——
你就安生過日子,別再爭著要去做家活兒,省得給人看笑話。
所有的熱切和渴望,剎那間全數凝結成冰,手只能僵在半空中,最後瑟縮收回。
是啊,別給人看笑話了,劉惜秀,你記住了嗎?
白日,他在書軒讀書,她半點也不敢去打擾。夜里,他回房來,大床上和衣而眠,遠遠地和她隔開了距離,像是唯恐踫觸著了她,沾惹了一身髒。
針尖刺進指月復,疼得她渾身一僵,恍惚迷離的心神總算清醒過來,忙把指頭放進嘴里,吮去那咸腥味的疼楚。
「怎麼能這樣去想夫君呢?」她自責地喃喃道︰「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只是……」
他只是有恩于她,視她為妹妹……
所以,她又憑什麼奢望他該當對她輕憐蜜愛、關懷備至呢?
這份姻緣,原就是為了作給娘親安心的一場戲,她怎麼給忘了?她千不該萬不該給忘了呀!
怔忡間,頰畔像是有什麼熱熱地流了下來,劉惜秀茫然抬手去拭,才驚覺是淚。
「傻子,哭什麼?」她仿佛燙著般一顫,忙用袖子粗魯地抹去,深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這納鞋底是很容易的,以前不都做慣了的嗎?都幾歲人了,怎麼還為做這個掉眼淚?」
搖了搖頭,她匆匆定下心神來,繼續專注地一針一線、細細納著鞋底。
書軒內。
劉常君修長挺拔的身影立在窗畔,看著天際一輪明月皎潔。
這幾日,他都不見她的蹤影,像是刻意在躲避著他。
可惡的她……
難道現下他已搬入孫府,吃穿用度都有人張羅,所以就全沒她的事了嗎?她就懶得再搭理他了嗎?
所以她口口聲聲的報恩,不過爾爾罷了。在她眼里,還是從來就沒拿他當夫婿看待——
「好,就如她所願。」他生生壓下那沸騰翻攪的怒氣,掉頭走回書案,伸手抓起書,「誰又希罕了?」
就在此時,門上響起兩聲輕敲。
「是誰?」他緩步前去開門,不無訝異地盯著門外的人,「嫣嫣?這麼晚了你在這兒做什麼?」
「常君哥哥,夜都深了,和你也餓了吧?」她拎高手中精致花鈿食盒給他看,眉目如畫的眼兒笑意漾然。
「謝謝。不過夜深了,送完夜宵你就快些回去。」
「怎麼了?」她不解。
「夜靜更深,男女共處一室,太不適宜。」他接過花鈿食盒,高大身形有意無意地擋在門口。
「常君哥,你我是青梅竹馬,十幾年的交情了,你需要與我這樣生分嗎?」她嫣然笑道。
「有些事還是需有男女之防好些。」他遲疑地道,有些擔心自己說得太直接傷了她,又補了一句︰「我是為你的聲名著想。」
孫嫣嫣笑吟吟點頭,「好,那我瞧一會兒就回去,好嗎?」
听她這麼說,劉常君只得讓開身子,她腳步輕盈地走進書軒。
他將花鈿食盒放在一旁的花幾上,正尋思著該怎麼勸孫嫣嫣早點回房休息。
孫嫣嫣往書案前一坐,新鮮至極地模模這個、看看那個的,抬起頭滿是崇拜的眼神。「常君哥,你的書可真不少,都得全部看完嗎?頭不疼嗎?不累嗎?」
「你才叫我頭疼。」他嘆了一口氣。
「常君哥,還記得你以前累的時候,最喜歡我幫你做什麼嗎?」她笑了,起身幫他捶起肩來。「你最愛嫣兒幫你捶捶肩、舒緩舒緩筋骨了,以前傻傻的都不懂,現在我可記得了,來,捶一回,收你兩文錢就好。」
「就你這點蚊子力氣就想收兩文錢?」他嘴角笑意隱約,卻不著痕跡巧妙地制止了她。
只是,一切仿佛像是又回到了多年前,當時他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在他身邊打轉撒嬌的,也依舊是這個頑皮刁鑽的小妹妹。
誰能想得到,一恍眼,已那麼多看過去了。
他有些感傷地看了她一眼。「嫣嫣。」
「嗯?」孫嫣嫣那張亦嗔亦喜、雙頰紅緋如粉蝶兒的小臉對著他笑。「怎麼了,常君哥想起什麼啦?」
劉常君微微一笑,模模她的頭,「只是有些感觸,那時候那麼小的小丫頭,一下子竟長成個大姑娘了。」
「常君哥也注意到我是個大姑娘了嗎?」孫嫣嫣巧笑倩兮地看著他,似真似假地問。
「真不知那些流光都到哪里去了?」他有些惆悵。
「常君哥。」她斂起笑容,凝視著他道︰「有件事嫣兒不知當不當問,就算問了,也請你切莫嫌我多事,好不好?」
他一笑。「你想知道什麼?」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最討厭秀兒嗎?」她遲疑地問,「怎麼……你現在喜歡她了?」
劉常君聞言一震,神情有一絲掩飾不及的狼狽,但下一瞬間,立時恢復了淡定鎮靜。
「我說過我喜歡她嗎?」他反問。
「如果不喜歡她,怎麼可能會娶她為妻?」她真摯地看著他,「常君哥,你別拿我當三歲小孩兒騙,我今年都十七了。」
「有時候結為夫妻,並不代表喜歡對方。」他頓了頓,咽下突然涌現喉頭的酸澀。「太多的原因與理由,我說了,你也不會懂。」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因為喜歡秀兒她的?」她小心求證。
「當然不是。」他嘴硬道。
孫嫣嫣驀地笑了,笑得好不燦爛,「原來如此。」
「你問這些做什麼?」他這才想起。
「就隨口問問。對了,常君哥,你的夜宵——糟了!」孫嫣嫣啊了一聲,著急地忙回頭把蓋子掀起來,「哎呀,面都糊了啦!」
他看得不禁莞爾。
「不行不行,這面不能吃了。」她苦惱地捧起來就要往窗外倒。
「慢著!」劉常君笑容倏斂,大手及時搶過了那只碗。「我又沒說我不吃。」
不過是糊了些,滋味都一樣,怎能暴殄天物?
孫嫣嫣怔愣地看著他,心底浮現一抹異樣的念頭——
常君哥是舍不得糟蹋了她親自給他送來夜宵的這份心吧?
見他不顧湯涼面糊,大口大口地吃完了那一碗,孫嫣嫣嘴角的笑意蕩漾得越發地甜了。
他們誰也沒發覺,在門邊,靜靜佇立的那道瘦弱身影。
劉惜秀垂下眸光,抱緊了那只裝了包子的挽籃,而後悄悄地轉身,沒入了黑沉沉的夜色里。
他們之間,猶如被漫漫銀河劃開了遙遠的兩端,雖身在同一個屋檐下,彼此卻像是兩個陌路人。
唯有在寂寂靜夜里,臥榻之上,一個靠東、一個側西,隱約听見彼此的呼吸,這才依稀靶覺到兩人是一對夫妻。
劉惜秀面牆而臥,傾听他均勻沉緩的熟睡聲息,忍了很久,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翻過身來,在窗映月影下,凝視著他俊朗的臉龐。
睡著的他,常蹙的濃眉舒展開來,放松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個小男孩,深深牽動、扣緊了她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他的夢里,可有她呢?
胸口緊緊糾結著千百種滋味,沒來由地,她眼前逐漸迷蒙了起來。
可就算淚水模糊了他的臉龐,她仍然貪戀著這一份難得的、寧馨的凝望。
這是她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勇氣,允許自己這樣主動地看著他的睡容,等過了今晚,也許那腔沖動的勇敢又將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