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乖巧地點頭,隨即又恍然醒悟到什麼,澄澈的烏黑杏眼里有著一抹少見的嚴肅。「將女,你剛剛話里的意思有些奇怪,難道君上和他母後關系不好嗎?!」
將女沒想到這個憨甜傻氣,成天只關注吃睡的主子居然也有這一份慧黠敏銳的靈心,因詫異而遲疑了一瞬。
「君上和太後之間,是不是有什麼是我該知道、該注意的忌諱?!」趙妃子小心翼翼地問。
「娘娘……您多慮了。」將女蹙了蹙眉,終究還是選擇隱瞞。
君上未有命令前,她們做奴下的自然不該多口。
「將女姐姐,我是貪嘴了些,又素昔不愛想事兒,可不代表我就沒腦子哪。」她嫣然一笑,隨即有些悵然,「不說皇宮內苑,就是世家大族里,又有哪家沒幾樁利害糾葛光怪陸離的辛酸破爛事兒?」
遠的不說,她家的老爺子就厭透了她的四叔,親生庶子還不如族中有本事的旁系堂兄弟。
這世上,並不是什麼人都願意無條件且理所當然的關愛對方,無論是親人還是夫婦、手足。
她輕輕嘆了一聲。
「請娘娘責罰。」將女一凜,猛然跪下請罪。
「你快快起來。」趙妃子嚇了一大跳,忙扶起將女。「你沒做錯什麼,又何來責罰呀?」
「可奴下為卑,居然曾有過一絲輕視主人之心,主人相詢,還意圖隱瞞,就是大罪。」將女不肯起,執意道︰「請娘娘以軍法重懲,以儆效尤。」
大周不愧是大周,法令嚴明,連個小小侍女犯了這麼一丁點、甚至算不上錯的小錯,都要自請軍法處置,無怪乎大周只花十數年就迅速壯大至此,也無怪乎南梁瞠乎其後,弱不可及。
她大感驚愕之際,內心不無感觸地微黯了陣光——南梁,若不伏首稱臣,還能有一敵之力嗎?
趙妃子心情很是復雜,不知怎地,她既為南梁感到深深悲哀,卻又為大周感到莫名驕傲……哎哎哎,難道是久不用腦子,錯亂了不成?
看趙妃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出身暗影的將女以為她還在猶豫是不是應該責罰自己,驀地揚起手掌就要朝自己右臂劈落——
「住手!」趙妃子驚叫一聲,小圓臉這下黑透了。
將女化掌為刃的手堪堪地停留在右臂前一線之處,錯愕地抬頭望著她。
「你你你……氣死我了!」趙妃子氣急敗壞地站了起來,指著將女手都抖了起來。
「奴下該死。」將女惶恐萬分,冷汗焊涔。
「什麼死呀死的,誰都不準死!」她一把拉起跪在面前的將女,氣得腮幫子鼓鼓的,烏黑眼兒里燃著亮得驚人的火焰,「旁的人我雖然管不得,可是在我身邊的人,無論是誰,性命身子都是最寶貴的,有錯該罰,無過當免,你劈斷了手,是想去做獨臂神尼嗎?那也得問我這個主子肯不肯啊!」
「娘娘……」將女呆住了。
「尤其咱們女子金貴不輸男兒,不說養得珠圓玉潤,最少也該護得全須全尾吧。」趙妃子雙手叉腰,昂起臉來,熊熊霸氣盡顯。「往後我還要看著你們得遇良人,親自送你們風光出嫁,養兒育女幸福一生呢!」
身為暗影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在暗處忠心護主舍身忘死,一條便是化為明處鞠躬盡瘁直至老亡,所謂歸宿,所謂家庭,這樣平凡卻簡單的幸福早就是第一個被棄絕的東西。
可是今日娘娘卻說……卻說凡是她身邊的人,性命身子都是最寶貴的,她、她還說女子金貴不輸男兒……還說往後要看她們得遇良人,要親自送她們風光出嫁,養兒育女……幸福,幸福一生……
將女望著眼前那個明明身形嬌小,在這一瞬卻顯得無比高大、光芒萬丈的趙妃子,自幼被鐵血訓練打磨出的冷硬意志和心腸,剎那間竟似雪遇驕陽,被融化成春水涓涓,眼眶跟著一熱,心頭立定——
「將女,此生此世,誓死效忠娘娘!」將女握拳重重捶了自己胸口三星——此乃暗影血誓,如有違者,天誅地滅,魂蝕魄散。
「就說了不準死呀死的!」趙妃子急到要跳腳了。
「諾。」將女鄭重地點頭,素來清冷自制的眉眼間露出一絲溫柔笑意。
渾然不知剛剛自己胡里胡涂便收服了一個暗影高手的心,趙妃子聞言例嘴一笑,再次扶起她,扶到一半卻啊地慘叫了一聲。
「糟了,什麼時辰了?」
她居然把太後娘娘的相召全忘光光了,太後娘娘會不會氣到想活剮了她——啊啊啊!
第7章(1)
面一石。白米七八升,作粥,以白酒六七升酵中,著火上。
酒魚眼沸,絞去滓,以和面。面起可作。
北魏、賈思親《齊民要術。作白餅法》
明明說了是「半個時辰」後芙蕖園召見,贏玉從沒想過竟然有人當真敢半、個、時、辰後還沒到!
放眼這後宮嬪妃之中,哪個不長眼的小賤人敢藐視她的權威?可這個不肖小兒親自領進宮的賤婢,居然就狠狠地摑了她的顏面一巴掌?
贏玉原是穩穩坐于芙蕖園另一端畫樓上,隔著憑欄居高臨下看著那擺布妥當的矮案錦墊和精致茶果……久久等待,卻仍舊空無一人,她心頭那把怒火越發狂燒起來。
「好,好,好得很呀!」她怒極笑得更艷了,鮮血般鮮麗奪目的縴縴十指捏握得手中酒樽更緊,用力之大,指節都泛白了。「看來宇文小兒果然給了你幾分底氣啊!」
「娘娘,是否需要奴下再去——」嬌嬌在一旁輕聲問。
「不,本宮就要看看,她究竟膽兒大到了什麼樣的地步?」贏玉輕撫著左手指節上那鴿蛋大、閃著幽光的血紅寶石,看似漫不經意地道,「也罷,小打小鬧的,倒顯不出本宮的手段了。也是時候該讓這後宮中人看清楚,皇帝的手縱然一時能伸得進後宮,可又能掌得了多久?」
這里,終究是女人的戰場。
「娘娘,來了。」嬌嬌眼角余光瞥見人影,驚喜得意道。
「嗯,看著吧。」贏玉懶洋洋道。
因為還要換衣裳換頭面上妝飾,趙妃子急趕緊趕到都快吐了,幸虧是坐上了羽林衛們親自扛的錦輦,不晃不搖不顛,步履輕快如飛地來到了遠在數殿之外的芙蕖園。
若是靠她這雙短腿,恐怕太後娘娘還得等上一個時辰呢!
不過趙妃子雖小,陣容卻龐大,不光是殺氣騰騰的羽林衛抬輦的護輦的就有十二人,隨行的侍女以將女為首,也有八個,不說旁的,光靠人數、靠氣勢,就足以在這後宮里橫著走了。
畫樓上的贏玉臉色陰了陰,隨即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
本宮的好兒子,你終于也有軟肋了。
而這頭,一身盛裝更顯得宛若桃花的趙妃子看芙蕖園上擺的矮案茶果,對面空空蕩蕩,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松口氣還是提心吊膽。
太後娘娘這是久等她不至,氣跑了,還是壓根還沒來?
「應該是還沒到,大人物總是姍姍來遲的嘛,呵呵呵呵。」她樂呵呵地自我安慰,下了輦小心翼翼地微攏裙裾,就要跪坐上錦墊。
「娘娘且慢。」將女不動聲色地朝她微微一笑,「這錦墊終歸是在芙蕖湖畔放得久了,有水氣塵煙,不潔了。奴下帶來了咱們自己殿里的錦墊,這就為娘娘換上。」
趙妃子眨了眨眼楮,看了看上頭織金繡花的美麗錦墊,看了看左右無人的湖光山色,再看到不遠處的那座畫樓,心下若有所覺,不禁暗暗抹了把冷汗。「嗯,有理,這就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