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件事,你又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廷亨?」她握著紙杯的時間太久,丁守文本不想戳破,卻又擔心她老覺得事事都能一個人解決。寧真一直是個獨立的女人,那場意外之後,她連感情觀都變得太過獨立;不知道別人怎麼看,但他無法認同,更無法原諒廷亨自以為是救世主的做法。
「……財務的事?」眨眨眼,方寧真不確定地問著,以為學長忘了自己已問過這問題。
「懷孕的事。」丁守文起身,從她手中抽走了孕婦不宜的咖啡。「廷亨還不知道吧?我前妻懷孕時,癥狀也跟你一樣,有點恍惚有點遲鈍,總是懶懶的,判斷力下降;以往愛吃愛喝,一見到就兩眼發光撲上前的東西,會因為醫生說少踫就真的忍住不踫。」他承認,這是一種套話的招數,但看寧真的表情,八九不離十。
……為什麼總覺得被學長拐彎諷刺了一頓?方寧真目光隨那咖啡放遠,嘆到快沒氣嘆了,不否認地道︰「暫時,讓我一個人想一想吧。」公司的事佔據她的腦袋,實在還沒去細想該怎麼處理肚里這個選錯時間報到的……驚喜?驚嚇?
寧真身材偏瘦,目前外形還看不出端倪,可丁守文仍在瞬間加深對廷亨的厭惡。廷亨可以把吳宇霏照顧得無微不至,為她取消婚約、為她張羅留在台灣的生活,可對寧真,竟能放任到這種程度。
「你飛太多,對身子不好。」想起她剛才說要飛香港的事,丁守文直覺說著。寧真不語,他語重心長道︰懷管你決定要不要告訴廷亨、什麼時候告訴他,寧真,你一定要听我的話,不能把孩子拿掉,否則會後悔一輩子。」他跟前妻拿過一個孩子,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們之間有了分歧。這種事一輩子都過不去的,絕對是母親;這一點,是分手後他才慢慢體會。
一席話,讓方寧真微怔。
對于分居,甚至分手,她都想得清楚,可拿掉孩子的念頭,似乎一刻也沒有浮現……這又是為何?
唉……听說當高齡產婦是很累人的哪……
方寧真輕輕靠向椅背,近來頭痛的癥狀還真嚴重。
他們不曾有過太深刻的對談,每當問起,寧真雖然總是輕描淡寫,但不會回避。吳宇霏介入寧真與廷亨的感情後沒多久,丁守文也離了婚,兩人有時會聊起,所以他明白自己大概是她唯一會稍稍透露心里話的對象。
眼前寧真似乎陷入沉思,丁守文雙手抱胸,細細端詳她低垂的眼睫。當年,先對寧真展開追求的是自己,不是廷亨,無論怎麼看,應該都是自己跟寧真比較登對才是……
「寧真,」丁守文忽然開口喚著。「我現在說的話,你回去好好想想。」
學長的眼神有點不尋常,方寧真非常疑惑地看著他。
「結束公司,離開廷亨,跟我結婚。」寧真詫異瞠目,慵懶的雙眼瞬間變大兩倍,丁守文差點被她逗笑了,溫聲道︰「我喜歡你,以前是年輕小伙子的熱情,現在老了沒有熱情了,但仍被你身上的平靜吸引。你不愛我,可你懂我,了解我的工作、個性……寧真,結婚靠的是沖動,而組織家庭需要的不是刻骨銘心的愛,是共識。」
她的確玩笑般地想過誠征爸爸的事,眼前的學長本身有兩個孩子,雖然現在都跟了前妻,但也算是個有經驗的丈夫與爸爸。學長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想必也是過來人的經驗談,只是……這求婚也太……順便了吧?會計師都是這樣省錢又省時間的嗎?
方寧真右手不著痕跡地扶了扶快掉下來的下巴,沉吟半晌,決定先解決財務危機、客戶危機……總之就是其它燃眉之急類的危機,再來思考究竟肚里的孩子需不需要一個老爸。
反正都是要生下來,誰來當老爸這事就容後再擔心吧。
方寧真在無言中慢慢回神,開始有點相信孕婦的反應如學長說的慢半拍,才會啞了般地說不出任何口應,只覺腦袋發暈。
丁守文不是期待她馬上答復,他也並非心血來潮玩弄寧真,他需要一個伴,需要有人分享喜怒哀樂;而寧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直到寧真手機設定的會議通知鈴聲響起,丁守文才打破沉默,送她離開辦公室。
等待區的座椅上,沈家豪正讀著下一個會議要用到的資料,一見方總,起身接過她的公事包。
「今天謝謝你,學長,聖誕節我會在香港過,回來再見了。」來到電梯口,方寧真微笑道謝,示意他不用再送。
「嗯,那先預祝你生日快樂。」丁守文點點頭。「我的求婚,也請你認真考慮。」
方寧真跟助理同時抽了口氣,然後她按住電梯門,說了些什麼。
沈家豪還在傻眼的情況下,電梯門關上了。
淺色木頭地板的客廳里,有靠牆的白色書櫃、套上暖橘色軟布的沙發、看起來有點笨重的原木茶幾。客廳另一頭是開放式的廚房,島型流理台、三座式的瓦斯爐具、老舊的冰箱和足夠應付兩人生活的鍋具、餐具。
交往一段時間後,有天,冒出了一同創業的念頭,接著開始了從早到晚不停奔波與開會的日子。這件事,需要他的同意;那件事,需要她的意見……
約時間見面討論過後分離,總會又想起某些事忘了說、跳出某些更好的想法,他們陷入了分別後馬上必須再見的循環。
同居成了方便的選項。
只是,為了配合工作的同居,在不知不覺間,轉變成檢驗彼此生活是否契合的測試……在她慣性的緩慢思考模式里,他一點一滴灌輸描繪屬于兩人的未來藍圖。
前五年的時間里,家她添購得緩慢,可還是一件一件,將這個家布置了起來。直到客廳、廚房溫馨得讓他們下了班哪兒都不去,只想回家晚餐,然後在沙發上攤著依偎著;直到臥室的雙人床終于換到一張兩人都睡得舒服的床墊,無論在外頭遭遇什麼難處,都能在此相擁入眠,獲得平靜休息;直到一直一直被他們當成雜物間的空房被清理干淨,堆上清水模,放置一架古董唱片機,播著誰都不真懂的古典樂,那兒成為他們假日偷閑,听音樂、看書、睡懶覺的專屬空間……
那一刻,他已經太確定她就是此生的伴侶;發生任何事,他都不會放手。
任何事。
任何事,不包括生命驟逝,不包括至親加諸的情感伽鎖,不包括……到了後來他再也不確定任何事究竟包含什麼,又不包含什麼。再堅強,他也應付不了瞬間的風雲變色。當身邊人都受折磨,他只能轉而考驗自身感情。
討回了那個在古董唱片機前,一身睡衣,沒有鮮花,沒有燭光,只有午後暖陽為證,他單膝點地,屈身求得她終身陪伴的信物戒指,用盡他的忿怒,將之甩進深夜的大海。
之後的五年里,屋里物品添得頗快。多了新的杯子、餐具。多了一具專用的單人沙發,假日偷閑的空間里,古董唱片機被收起,是為了多放一套日式布團睡墊,正式成為某人的避難所。
……
爐子上的摩卡發出聲響,馬廷亨心思稍斂。
拉開櫃子,正要取出杯子,看著排列整齊的黑色、白色、紅色杯子,眉間輕蹙。屋里有太多太多細節,看似微不足道,可傷人至深。
來到沙發中,沒有轉開電視,只想尋回該有的平靜。視線繞著,停在了不遠處書櫃上的一幀相片。
廷烽第一次跑一級方程式賽車那天,擁著宇霏歡呼;在宇霏擠眉弄眼的暗示下,他避得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