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還是一派輕松坐在如意圈椅上的瑞木修言,她實在很難像平常一樣開朗的面對。
她不是有意要閃避他投射過來的眼神,不是故意要讓自己的臉紅得發燙、紅得可疑,也不想讓正在擺盤的手抖得不像話,只是她真的難以控制……「離兒,你怎麼了?」
「沒事啊,大少爺,離兒沒事!」
瑞木修言從她一進門,就開始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噢,不,是從窗外,他看到離兒被兩個丫鬟帶到陰暗處竊竊私語時,他就注意著她。
雖然沒听見她們的對話,可是離兒突然怪異的舉止,肯定跟她們有關聯。他可以想像,離兒應該又陷入其他奴僕設下的圈套,但是這次,她似乎不打算像往常一樣對他明說,那他實在很難保護她,不被她們捉弄。
「沒事就算了,吃飯吧。」既然離兒不想說,那他也不急著知道,依這娃兒的性子,他肯定不用多久就會明白事情的始末。
離兒見他沒有再追問下去,她一方面是松了口氣,一方面卻欲言又止了起來。她就算再不懂男女之間的事,但總是有羞恥之心的,這話……教她如何問得出口?
坐在他的身邊,離兒拾起碗筷,第一次心不在焉的進食。
他們沒有其他主僕的分界,一直都是同寢共食的過日子,她替他添飯盛湯,他也為她布菜挑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在兩人各懷心思下,終于吃完了晚膳。
離兒處理完用餐器具後,便像往常一樣,從外頭抬進一盆清水,替準備就寢的瑞木修言淨顏、洗腳。
最當初時,他不要她做這些繁瑣的事務,因為他「活」了這麼久,心境上當然也不同以往,曾經那個被人亦步亦趨伺候得穩穩當當的日子,在看清楚表面上的富麗,骨子里其實是如此腐敗,諷剌著他以為正確的表象,原來都是無用的追求。
如今的他,早已拋下華而無實的綢緞,卸下讓人貼著金箔的顏面,往後就算只著粗衣布衫,給人訕笑無所作為,他也甘之如飴,平靜以待。
只是有部分……卻讓這丫頭,給打破他的新原則。
離兒一盆清水,兩次使用,沾濕兩條方巾,一塊淨顏,一塊擦腳。
這是她從小伺候著娘親,學習來的,當瑞木修言收她為婢時曾經說過,他的身體不需要她的服侍,他的大手覆上她的頭頂說……
「當靜園的門關上時,你我不是主僕,是為親,是為友。」
是為親,那她當然更有服侍大少爺的理由啦,待大少爺如同娘親,理所當然就是把對待娘親的那一套,放在大少爺身上羅。
她的堅持換來他的妥協,他是欣慰也是憐惜的說︰「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
這也是他一直以來對她始終寵愛的原因,她的乖巧,延續上輩子的性子,當時的他,沒能幸運的發現,如今他也算有了機會,能夠好好保護她這份真摯純淨的個性。
小小的掌心隔著棉柔的方巾,力道不軟不硬的劃過他的臉龐,拇指與食指順著他深邃五官的弧度,一絲一毫的細節都沒放過,閉上懾人目光的雙眼,高挺瑞秀的鼻子,唇峰凹凸明顯的人中,及抿闔的雙唇。
以往離兒替瑞木修言淨顏的時候,小腦袋中哪有那麼多雜念,如今,眼前這些,卻不知不覺的竄進腦海,讓她不得不去想,她和大少爺的不同,男和女的不同……
大少爺的臉,膚質細致但線條剛硬,總是嚴肅,有時卻又溫柔,可以輕柔細語的哄她寵她,也可以不講情分的規範她,極大的反差,她卻一直適應良好。
也是,大少爺像水,她像魚,如魚得水,優游愜意。
可是今晚卻不是這樣……
不知是不是翠兒姊姊和一鈴姊姊交代她的話起了作用,她特別心神不寧……當大少爺用興味的眼神看著她時,在以前,她會以為大少爺在和她打趣,她會沒有分際的回嘴、直視,可現在……羞紅的雙頰,她無法解釋。
閃避的眼神,是因為無所適從。
同樣的大少爺,卻讓她心慌意亂。
當她停下淨顏的動作,收回方巾,那原本閉上的雙眼瞬間張開,驀地,她望進他玄黑的眼瞳,如星子般的閃耀,引出她不知名的情緒,溢滿胸腔。
她有一瞬間的慌張,眨眨眼,心虛的蹲子,跪在地平上,擰吧另一塊方巾,準備擦拭瑞木修言的雙腳。
才一下,瑞木修言卻接收到她的眼神,他如果沒有看出來那眼底的意思,也就枉費經歷兩段人生了。
那是少女情竇初開的眼神,有羞怯,有不安,有一點討人喜歡,有很多讓他暗自欣喜……
可是他不能對她自私,他不能在她懵懂無知的時期,去佔據、去迷惑她的雙眼,她應該有更多的選擇、更寬闊的視野,去看,去找,去了解什麼才是她心之向往,心之歸宿。
她可能自己還不明白,她的情緒為何而動,她的情感從何而起,所以他不能逼她,只能當作沒事發生一般,靜靜的,悄悄的,等她自己發現,等她自己選擇。
清冽沁涼的水浸泡著他的雙足,他看著跪在地平的女孩,用自己柔女敕的小手在他的足上揉來搓……去,在以往,他不會有多大的感觸,可是今晚的氛圍讓他不由自主的多想了什麼……
那是屬于男人思想上的不理智,就算是他,也無法避免。
他知道,就算在這一世,他也可以有自己正常的需求,可是不知為何,當他想起地平正在憨睡的娃兒,就算有再多,也自然全消。
面對著床榻上,那娘親送來為他暖床的丫鬟,再對視到站在他身邊,那純潔疑惑的眼神,眼神的主人問著他,「珠兒姊姊怎麼不穿衣服?這樣會著涼的。」
不由分說的,他起了此生第一次真正的怒氣。
彷佛重拾前世的霸權豪氣,強勢果斷,疾言厲色、暴跳如雷的把床榻上那光著身子的女人給罵得哭哭啼啼,再趕她出去,然後囑咐離兒,從此不準其他女婢再進入靜園,日子才又恢復平靜下來。
單純如她,到現在還不明白,那個光著身子的姊姊丫鬟,為什麼要躺在他的床榻,做出舉止怪異的行為。
他讓離兒服侍好後,斜躺在墊被上,拿著一本徐仲田的《殺枸記》當作睡前讀物,有一頁沒一頁的翻著。他的眼楮是放在書上沒錯,可心神倒全在拔步床外頭,正在瞎忙的小人兒身上。
眼角的余光讓他知道離兒像個小媳婦似的,東磨西蹭的不知道在局促什麼……
一下用水擦拭著案桌和椅凳,一下取他的褻衣坐在香幾上開始縫縫補補,收拾他做好的茶目帳冊之後,才端著水盆走到門外。
待門關上,他才驀然驚覺,《殺狗記》的內容,一字都沒有進入他的腦袋,倒是離兒的身影始終揮之不去,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
一直以來,離兒都是用這樣的步驟在處理每天的生活,在忙完一切瑣事之後,她如同以往,再次進門時,手上又提著一桶溫水……
那是她準備淨身用的浴水。
瑞木修言听著屏風後傳來的解衣聲,他好歹是個讀書人,當然也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听的道理,早早在離兒進門時,就將拔步床的薄簾拉上,轉了身,讓自己面對里邊的床板。
可是擋去了視線,卻擋不住水聲,那清澈的聲音透過薄簾流進他的耳里,流進他的心里。
明明以往的他,對此是毫無所感……
怎麼這回,怎麼此夜,他的心思波動不定,有鼓聲大噪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