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這邊自然不是一無所知。他把女兒叫去小書房長談,只不過,叫去的是小女兒夏有雨。
「你姐姐啊——」才開了頭,夏先生就是一聲無奈長嘆。「鬧到言家老爺夫人要趕我們走了。有雨,你說怎麼辦?」
夏有雨也是一陣茫然。她近日心里都是這樣空蕩蕩的直發慌。從小到大雖然都是她在擔心不問世事的父親與美麗卻柔弱的姐姐,但她其實也只是個單純的小泵娘而已。
「我、我這些年攢了一些銀子,雖然不太多,但要過簡單日子,應該也是夠的。」被問了就強打起精神,夏有雨安慰著父親,「姐姐那邊,我多去勸幾次——」
「你那些銀子,被你姐姐花得差不多了吧。」別的不說,賬房先生對銀子來去可是很上心的。他疲倦地揮揮手,「罷了,你娘留下來的錢你拿去,回老家去吧。鄉下地方加上你又不大花錢,應該夠了。」
夏有雨沉默著。過一會兒,才小小聲問︰「爹,您也要攆我嗎?」
她爹沒回答。「那姐姐呢?」
「你姐姐又任性又沒用,沒人照顧是不成的。讓她鬧過一陣子,之後應該就沒事了。倒是你,不必留在這里看人臉色。」她爹低頭繼續翻閱賬本,竟是打算結束話題的樣子。
「是老爺或夫人的意思嗎?要爹來對我說?」她還不死心地追問。
「胡說什麼,我們靠言府吃飯,你雖不是家生丫頭,也是個下人,老爺夫人犯不著這麼忌憚迂回。」
所以,真的是她爹要她走了。
所以,她一路堅強,換來的就是忽略,相信她不用人照顧也會沒事。而她姐姐任性又沒用,人人都放心不下,所以百般容忍。
是這樣嗎?是這樣吧。
不知為何,夏有雨一直記得她爹那天的臉色。下午的書房光線不算明亮,她爹的臉龐在陰影里看起來有種疲倦病態。
她呆呆的不知道可以再說什麼,站在書桌前好久好久,見她爹不再開口,又再度埋頭工作,她最後只能靜靜地退出來。
走回自己的房間,腳步無比沉重。她最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從小到大,夏有雨最怕被丟下。母親過世,父親去外地工作,把女兒留在鄉下給親戚照顧,姐妹倆在親戚的臉色下過日子,心里存著深深恐懼,怕父親跟母親一樣不再回頭,怕被趕出去沒有地方睡覺沒有飯吃。什麼都怕。
姐姐想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妹妹連一文錢都要賺要存要計較,都源自于這份恐慌。
如今噩夢成真了。離開了其實也不是她家的言府,夏有雨要去哪里呢?
才剛跨過月洞門,遠遠就看到自己房門口,一個修長的身影焦急守候。瞥見夏有雨出現,俊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
夏有雨心尖兒一疼,像給人打了一拳似的。
她一時考慮不了那麼多了,拔足往他狂奔而去,什麼話都沒說地投入他的懷抱,緊緊摟住他的腰。
「嚇死我了。」言至衡真是松了一大口氣,「整個下午到處都找不到人,連女乃娘都一問三不知,你到底上哪兒去了?」
她只是狠命搖頭,什麼都說不出來。
看她這樣,知道是哭了,言至衡也不再多問,抱緊顫抖的人兒,安撫地拍著她的背,「沒事了,什麼都沒事了。」
「爹叫我走。」這麼簡單的四個字都哽咽到說不清楚,她的委屈和恐懼全部決堤。
「走?走去哪?」言至衡眉頭緊皺,其實沒听懂,但他知道這時候必須盡力安撫,「你哪兒也不準去,乖乖留在我身邊就好,听到沒有?」
听言至衡這麼說,夏有雨才慢慢冷靜下來。
她知道他對她好,可是這樣的話,她跟她姐姐有什麼差別?她爹會被她們煩死了,老爺夫人會傷透腦筋。這次事情鬧開之後,就算願意做小服低,讓二少爺收房當丫頭,他們要面對的,也依然會是排山倒海而來的阻擋。
先前夫人已經和藹地對她解釋過了。那些家有閨女的名門世家,要是听說少爺還沒娶妻,房里就已經養了小妾,這名聲其實很難听;要是不小心懷上孩子,事情更是麻煩到極點。不說別的,光是正妻小妾之間的斗爭,就足夠搞死像夏有雨這麼單純的傻姑娘。
可是她真的不想走啊。離開了言府,誰幫她爹留心賬本的錯誤,幫他打點食衣住行,幫她姐姐存錢買珠花?誰幫女乃娘跑腿,幫她穿針,幫她搬搬抬抬?還有,誰陪這個骨子里有些孤傲的二少爺斗嘴閑聊?誰哄他開心?
扁想到他可以成天都不開口也不笑的模樣,就是陣陣心疼又不舍。這筆帳啊,到底怎麼算?
言至衡那天哄了夏有雨很久,卻不見她重展歡顏。她後來也不哭不鬧,就是蒼白著一張小臉好像在出神,跟她說什麼也不大听見的樣子。
她要是像她姐姐那樣哭鬧就好了,至少想要什麼說得很清楚,但夏有雨一直沉默著。那個會說會笑,嬌憨可愛的姑娘突然不見了。
第6章(2)
半夜,受到二少爺請托的女乃娘,悄悄起床查看。對門夏有雨的房間果然還點著小燈,還沒睡的樣子。女乃娘偷偷走到窗前,從縫里偷瞧——
夏有雨床上攤了白花花的銀子,她正認真看著算著。
女乃娘看了心一驚。
雖然知道她一直在攢錢,也知道她是完全不花的人,但看到那麼多的銀子還是嚇到了。
原來雨丫頭這麼有錢?她拿這些銀子,要做什麼?
只見她愣愣地看了半晌,又把銀子都包回舊舊的花布巾里,打了兩個牢靠的結,是個包袱模樣。旁邊另外擺了個稍大的包袱,似乎是衣物。
這,居然是要離開的樣子。
丙然二少爺最了解雨丫頭,他早早就對女乃娘說了,怕雨丫頭會走,要女乃娘多幫他注意。沒想到被他猜中。
二少爺自己最近也不怎麼好過。被老爺夫人盯得超緊,完全沒辦法來找夏有雨。父母要硬逼他快快選蚌名門閨秀娶進門,成家立業,好專心幫忙家里的工作,別再跟丫頭下人糾纏不清了,說出去多難听啊。看看他大哥,快刀斬亂麻,不管夏有青怎麼鬧,不理就是不理——
「這樣丟著不管,一定會出事。」言至衡斬釘截鐵說。他理事頭緒絕對不輸給兄長,但從來不肩搶功也不強出頭,保持距離便是。這次要不是大哥的丑事波及到他身上,讓雨丫頭也受了委屈的話,言至衡也根本不想插手管的。
但他的雨丫頭哭了!這就不行。言至衡不準。
偷瞧得內心怦評跳的女乃娘離開窗前,正在七上八下不知道該不該連夜去通知二少爺時,只听見里頭收拾好了,夏有雨突然開門出來。
「女乃娘,這麼晚了還不睡?」
才不過幾天,雨丫頭就瘦了憔悴了。原本圓潤的臉蛋兒尖了些,烏溜溜的眼楮顯得更大更深,老是洋溢的笑意全不見。別說二少爺,連女乃娘看了都心疼死了。
不是小丫頭樣,而是個大姑娘了。
「你也還沒睡啊。在做什麼?」女乃娘假意問,滿臉關懷,「這幾天沒吃好睡好吧,瞧你都瘦了,本來就沒幾兩肉,現下瘦成這樣,給二少爺看到的話,又要取笑你了。」
「沒什麼,就睡不著,收拾點東西。」她慢慢地說。
「收拾東西做什麼?」
夏有雨微微一笑,舉起手中的一段藍色系繩給她看,「女乃娘您瞧,剛剛翻到的,小時候您幫我打的頭繩。」
女乃娘接過來,仔細翻看了一下,忍不住嘮叨︰「你當年啊,跟野馬一樣,走路都沒法子慢慢走,辮子綁好了也沒用,一天到晚掉頭繩。這不是一對兒的嗎?怎麼只剩這一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