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十五步,這里應該有一個圓圓的廊柱,玲瓏閉目輕輕環抱,唇邊漾起淡淡淺笑,果然!心中的懼怕一絲一絲緩慢退去,隨之涌上的是莫名的安心與鎮定,這個地方非常熟悉,腦中的意念呼之欲出,但卻總像被一層薄紗擋格,怎樣也叫不出它的名字。罷了!玲瓏睜開雙眼,也許再往前走就會想到了!
玲瓏心中喜悅,不再攀著欄桿,向前輕跑起來。記得,這里的左邊有一個不大的池塘,里面養著一群五彩的錦鯉,再往前幾步是一條卵石堆砌的小道,兩邊長滿了幽幽的翠竹,最喜歡的就是夏夜在這里席地而坐,透過狹長的竹葉仰視星光燦爛的夜空,竹林里陣陣清涼的晚風低拂,有人數著天上的星斗低低地在耳邊講訴星星的傳說。是誰?誰在講故事?是誰?
玲瓏痛苦地雙手抱頭,耳中低鳴不已,到底是誰?這里是什麼地方?告訴我,告訴我!她使勁敲捶腦殼,就快想起來了,快了,快了!
對了,她猛一抬頭,「這叫瀟湘竹,傳說是娥皇女英思夫血淚所化。」清幽淡雅的女聲從濃濁的灰霧里幽慢傳來,一波一波如漣漪般在空氣中擴散。漸漸地,霧,淡了。眼楮慢慢瞧清了周圍的景物,一切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玲瓏抬頭眯眼直視炫目的日陽,原來已經晌午了!稀薄的風從竹葉間吹掠,竹枝輕搖,發出微弱的沙沙聲。天氣這麼熱,應該是夏天吧?她不由低首打量自己,果然穿著一身涼薄的黃色衫裙,袖尾繡著一朵小小的白花,感覺如此的熟悉溫馨,是誰,總愛繡這樣的小花?
小道的盡頭傳來輕微的衫裙沙沙聲,玲瓏凝神注目,彎轉處現出一條裊娜淡雅的身影,袖尾處也同樣繡著一朵淡素細小的白花。玲瓏不由驚訝地瞪大了眼,這,這是誰?怎麼長得和自己這樣相像?那女子翩翩行來,神態間有抹輕愁,蓮步輕移步步向紅欄的房屋行來,玲瓏張口欲言,卻發現根本發不出聲,雙足如同定在了地上般無法挪動。那女子只是低頭注視著地面,想著自己的心事,根本就沒察覺到林中有人。
她輕挽裙擺,矜持婉約地踏上台階,剛上到第二層便听到身後咚咚的腳步聲傳來,訝然回首望向來處,玲瓏聞聲也轉移了視線,只見一個綠衫的丫鬟急急地跑來,臉上帶著氣惱,一跑近就闢里啪啦地說道︰「大夫人,老爺他、他又要納妾了!」
「什麼?」階上的女子怔然出聲,淚珠緩緩在眼中凝聚。那丫頭只顧著氣忿,根本沒注意到身邊夫人的異樣,「是群芳閣里的頭牌,老爺真是瞎了眼,放著這麼好的夫人不要,竟然接二連三地迎娶那些下賤的人。春兒真替夫人,大夫人,你怎麼了?」春兒這才發覺無聲泣淚的大夫人,驚悔自己的失言,忙上前攙扶住她。
夫人輕輕推開她,任由淚流滿面也不去擦拭,面無表情地轉身,靜靜地往屋中走去,漆紅鏤空的門緩緩在身後合上。
看著那單薄的身影在門後消逝,玲瓏心中一慟,怎麼能忘了,那是最疼愛她的娘親,這兒是娘最愛的竹林,是自己兒時最喜玩樂的地方。淚水緩緩沿面而下,手不由撫上高挺翠涼的竹竿,細柔的手指輕輕撫摩竿上斑斑淚痕,這滿園的瀟湘可也是娘親的血淚所化?
不自禁地扶靠著竹竿哀哀痛苦。一只素白的手輕拍她的肩膀,玲瓏驀地回首,不知何時她已置身屋中,娘親正躺在床榻含笑地看著她,目含無限的慈愛與憐惜,輕喚道︰「瓏兒──」玲瓏猛地撲入她的懷中,一聲嬌喚出口,忍不住淚雨滂沱。是夢,原來是夢!永遠都不要醒!不要醒!
向晚翠憐愛地輕撫玲瓏秀發,心中無盡悲戚,她還這麼小,帶她走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隨即否決,瓏兒和自己不一樣,她比她勇敢,也比她堅強,也許她會活得很好!她痛苦地喘息著,越來越痛了,手也漸漸地不听使喚,使出最大的力氣將玲瓏從胸前拉起,氣若游絲地道︰「娘不能再照顧你了,娘對不起你,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瓏兒,你,你千萬不能和娘一樣,要幸福,知道嗎?」嘴角噙著苦笑,滲出幾縷血絲,突睜著雙眼依依不舍地看著玲瓏,千言萬語卻再也說不出口,一滴大大的淚珠自眶里滾溢緩緩滑落,手,頹然墜下。
娘──
☆
玲瓏猛地睜眼,氣息短促,身上冷汗涔涔。醒了!她氣息漸趨平穩,夜正濃,眼前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忽覺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模,不知何時,臉上已淌滿了淚。玲瓏一坐而起,手模到身上的華緞錦服,是為應付今晚突發狀況和衣而寢。她竟然真的哭了!
玲瓏輕輕下地,模索著捻亮燭火,昏黃的光影明亮驅退了一室的黑暗。輕輕挨桌邊坐下,灌了一口冰冷的茶水。神志漸漸清明,怎麼突然會做這樣的夢?還以為早忘了,原來已如銘記般烙刻在了心里!是邊爺今晚的話觸動了這深埋心靈深處的弦吧?手撫摩著冰冷的面頰,從娘死後,這是第一次哭。一直笑著幾乎已忘了哭泣的感覺,如今深深體會竟是這樣酸痛!
起身點亮一盞八角琉璃宮燈,挑著它徑步走出房門,沒人無邊的黑暗。她幾乎是閉著眼順著腦海中熟悉的小徑緩緩前行,左回右轉毫無塞滯,不一會兒的工夫便來到一座木制的圓門前,抬頭隔牆里望,但見高聳的竹影幢幢,風吹處嗚嗚低咽,在暗夜的天空里,如水墨暈染般幾乎與微白的天分不出界線。
有多久沒來這里了?玲瓏低低地在心里自問。
手輕輕一推,「吱呀」一聲隨著厚重塵土的掉落對少時的她而言略覺沉重的木門應聲而開。玲瓏舉步踏進院里。燭光下隱約可見竹影幽處掩映一勾紅欄,挑著燈籠,徑穿竹林來至欄前,手輕撫紅漆斑駁的欄桿,感到如重遇親人般親切恬和,多少次在這里與娘親依偎憑欄而坐,听娘親淡雅溫婉的嗓音訴說一個又一個神奇的故事。
手滑著它循順而行,一、二、三……九,才九步,唇邊溢起淡淡淺笑,沿著夢里的記憶來到當年藏身之處,原本是想猛地跳出嚇嚇娘親,沒想到……
轉身踏上台階,「吱──」推開虛掩的已瞧不出什麼顏色的鏤空花門,一股濃重的霉味撲鼻而來。
玲瓏熟稔地走至幾案邊,引火點燃猶存的蠟燭,將燈籠隨意置于案上,抬眸細細打量屋里的陳設。還和當年一模一樣!未繡完的錦鯉戲水圖仍擺置在床頭,連移也未曾一下。只是到處結滿蛛網,塵灰高厚。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這里一樣不受人喜愛。就這樣保持十幾年不變,卻任由它腐朽,真不知爹爹是多情還是薄幸?
「誰?」玲瓏驟然出聲,並不確定自己真的看到了人。
一條黑影自暗處緩緩而出。一個男人!玲瓏暗自戒備,在腦中迅速過濾無數張熟悉不熟悉的臉孔,暗暗猜忖誰會深夜在此出現。
那人漸漸走入亮影里,由下而上形貌逐次顯現。只見他腳著錦邊彈墨襪,藍底金線輕便鞋,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身上穿一件墨藍的長衫,腰間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
玲瓏杏眼微眯,眸光閃閃地注視著那塊玉,目光緩緩順身往上移,桑律呂!他的袖邊有絲殘破,事情了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