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不容易問到與她有聯絡的女同學,對方告知她人在高雄市一間家庭式餐館當櫃台會計已有三、四年,並未提及她已婚有小孩,或許是因他沒問及她的婚姻狀況。
其實,她結婚生子也沒什麼好意外,她感覺就是個居家女性,十足的賢妻良母型。
只是她結婚卻沒向他告知,吝于請他喝杯喜酒,教他不免又生計較,也覺有些難過。
他和她的關系究竟是因什麼緣故,決裂至此?
他搖頭輕嘆,轉身走回對街,步履沉重遲緩,往路口而去,隨即招攬計程車前往高鐵車站便要返回台北。
花了那麼多時間好不容易找到她去處,卻在最後一刻裹足不前。
看見她生活美滿,他似乎沒必要多打擾,萬一讓她丈夫誤解,豈不替她帶來麻煩。
雖僅匆匆一瞥,那男人看來很溫和,想必對她和孩子很好,他該為她婚姻幸福感到高興安慰。
但為何他心口泛起一抹酸,不僅羨慕那男人,竟還升起一抹嫉妒感?!
譚勁學長,這早餐給你,我多買的。
你都不吃蔬菜,連水果也懶得吃,這樣不行啦!要不,我每天打柳橙汁給你,補充一點維生素才健康。
他耳畔清楚回蕩她過去說的話,一句句反復響起。
以前覺得她嘮嘮叨叨很羅唆,連他母親都不曾那麼干涉他的飲食習慣,現在回想竟是格外懷念,心口涌起酸意傷感。
學長,今天天氣好,我直接幫你把棉被拿去曬太陽,沒送洗衣店烘洗。
那是他開始偶爾要她去他住處替他拿衣物或棉被到附近洗衣店清洗的事,她逕自替他做決定,還為收棉被不嫌麻煩地一個下午返往他住處兩趟。
他記得,那晚蓋的棉被,有暖暖的、自然的陽光味。
那是他幾乎沒聞過的氣味,即使小時候,家里棉被也都是送洗的,只有洗衣店烘過的清潔劑香氣。
在那之後,只要天氣好,她常主動替他曬棉被。
此刻,車行到達高鐵車站,他離開計程車,置身在陽光下,不禁抬頭迎視光線。
春末傍晚五點多,南台灣的太陽仍高照著,天依然燦亮,但陽光並不強,溫暖合宜的熱度,教他想起她為他曬過的棉被的味道,想起她的味道。
她給他的感覺,原來像一道溫暖的、向晚的陽光。
那麼自然舒爽,令他習慣她的存在,也忘了該多加珍惜。
直到這一剎,見到她已有家庭、孩子,他心中涌起對另一男人強烈的妒意,才驚覺原來自己對她的感情不單純。
他其實喜歡她,卻遲鈍地一再定義只是友情和親情。
他清楚記得她身上那一股怡人的淡雅氣味,她發稍間存有的如花果般淡淡甜香。
他一直懷疑他也許曾抱過她。
數年前醉酒的那一夜,他醒來後懷疑春夢是真實,卻因她否認而沒再追究詳實。
然而他心里始終隱隱藏著疑慮,在那夜過後,竟是不由自主一再對她心生欲念。
那欲念曾令他困擾自責,即使後來交新女友,他對她的感覺仍與過去不相同,卻因她對他逐漸變得疏離,他更難追問什麼,只能將那份猜疑存放心底。
這些年,他偶爾仍會想起,不禁更加懷疑他曾和她發生關系。
只不過就算證實又如何?即使他曾因醉酒和她發生一夜,又能改變什麼?
忽地,他腦中閃過一個荒謬意度。
不可能!他逕自否認,覺得那猜測太可笑。
可那念頭一閃現,忽地將她曾有的不合理狀況串連起來。
若真相如此,便能解釋她之後突然急著辭職,在他強硬多留她那兩個月,不經意看見她的一些不尋場心態——
她一個人留守辦公室,盯著他的辦公桌發怔,卻在他進辦公室後,一再回避和他四目相交;開朗愛笑、叨叨絮絮的她,話變少了,眼神偶爾黯然,感覺似有什麼心事秘密。
似乎她吃食習慣也有所改變,記得有一回她推拒同事替她買的珍女乃和咸酥雞,甚至過去一群人開心分享的下午茶零食,她全沒取用,只笑說在減肥,而他想起那時的她,似稍微豐腴些。
他一直以為那段時間只全然投入工作,連新交的女友都沒心思理會,何以現在回想起,他竟對她有許多細微觀察?而那時的他完全沒想主動探問她狀況,學她保持距離,就為等她先靠近熱絡,等著她恢復過往待他的親切態度。
如果,那揣想成真,便能解釋她所以疏遠他,所以急著離開,甚至在離開後就與他失聯的緣由。
原本只是一絲荒謬臆度,他愈細想愈覺得可能性極高,再回想那不久前看到的孩子,與他兒時樣貌頗相似,更令他一顆心激動狂跳。
如果……真是那樣,那麼他所見的孩子該不會就是他的?!
猛地,他心口重重一跳。
明知這想法很不應該,很可能害她被丈夫嚴重誤解,害她幸福的家庭起波瀾,但疑慮一生,他必須做確認。
他已沒多少時間,更不願帶著困惑或虧欠的心離世。
原要進高鐵站搭高鐵回台北,譚勁轉而又走往馬路邊欲攔計程車,準備再度前往葉佳欣工作的餐館。
才匆匆走幾步,他忽覺一陣頭昏目眩,呼吸困難,四肢發軟便不支倒地。
閉上眼之前,微眯的視線抬望天空最後一抹陽光。
他渴望著她能站在他面前,再次照亮他。
再次張開眼,他只覺意識渙散,渾身極度不舒服。
用力瞠開沉重的眼皮,他望著熟悉的天花板,確定自己人在醫院。
而他身體如鐵塊般,沉重得動不了。
好不容易勉強動了下指尖,稍微集中意識,他才驚詫自己口鼻插著管子,喉嚨因管子侵入難受不已,他試圖蠕動干澀的唇瓣,卻完全無法發聲。
他略側頭,視線望見在病床旁神色哀傷的父母。
他們什麼時候來台灣的?是誰通知他們他病了?而他又在這里躺了多久?
他眉頭輕攏,試圖回憶……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原是要去找佳欣,向她確認孩子的身世。
他情緒突地激動起來,用盡力氣勉強抬起沉重的手臂,蠕動嘴唇要說什麼。
見狀,譚母紅著眼眶,流淚道︰「醫師說你因癌細胞轉移,肺部感染引發呼吸衰竭,現在正替你做密集治療,狀況好的話就可以拿掉人工呼吸器,不一定要氣切……」她聲音一哽,心扯痛不已。
「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生病也沒告訴我們……你讓我們兩老以後怎麼辦?」她淚流滿面搗著嘴,難過又氣怒地責備兒子,無法承受唯一的兒子將比他們先走。
「阿勁好不容易才醒來,你少說兩句,讓他先多休息。」一旁的譚父拍拍妻子的肩頭,糾著眉心,神色難過地沉聲安慰。
譚勁看著發鬢斑白的父母,內心愧疚不已,只能無聲說抱歉,而對于可能被他辜負的葉佳欣,他除了抱歉什麼也不能做。
現在的他就算有機會月兌離呼吸器開口說句話,也沒多余力氣質問她真相。
即使問出實情又如何?他既無法給她幸福保障,又何必打擾她平靜的生活?
原本曾急于厘清內心疑寶,可當他躺在病床動彈不得,連呼吸都需仰賴機器,剩余的生命也許比醫師的宣告還短暫時,他已無任何想望,更不願她見到他這模榜。
如果,有重來的機會,他一定好好珍惜真正喜歡的她。
不論她的孩子是否與他有關,他都不會抱著這麼大的遺憾和困惑離世。
他心口一扯痛,眼眶不由得濕濡。
比起面對死亡的恐懼,他竟覺內心那分不甘和遺憾,更令他難受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