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唇紅齒白,面如桃花,她悠然地蕩在秋千上將棋經誦得如玉珠落盤,煞是好听。
對于下棋她並不十分偏愛,棋子黑白無彩,太過沉悶。而一棋出手,思九事而為防,也太過復雜。只因這家曾經的主人喜愛,終日埋頭,不禁讓她好奇向往,想去淺嘗其中的滋味。
她曾是長在山澗花野一只尋常的紫陽花精,杳杳無際的生命淡泊而漫長,如頭頂上流走的浮雲,輕輕薄薄地在掌心上留下閃逝的光影。每日清晨,花兒會承接下花精多愁善感的淚珠,綴在瓣上變成晶瑩剔透的露珠,逶迤出漫山遍野的波光粼粼。
她沒有蘭花的嬌柔,沒有朝顏的玲瓏,沒有遠處那一片璀璨的山櫻盛放時的如火如荼。她只是一朵普通的紫陽花,悠悠開放,細水流年。
那一日,天空碧藍,萬里無雲,一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將她叫醒,她被人從泥土中小心翼翼地拔起,然後被揣在懷中像珍寶一般好好地收著。
她听到有個聲音很小聲地說著話,她知道那不是說給自己听的,因為沒有人會注意到她這只微不足道的小妖精,一如過去長久的流年。但是那個聲音安撫了她所有的不安,斂去了她所有心神不寧的焦躁。
清風揚起,清脆的聲音小聲地自言自語,在妖精耳邊柔柔地蕩漾開,卷進漫山遍野的花香之中。
桔想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即使知道沒有人會看見一朵紫陽花的微笑與頷首。她偷偷地仰起小臉,想看清是誰在萬千花海中將自己找到,是誰如此溫暖地將她抱得溫柔輕淺。
那是一張少年俊美的臉,十多歲的年紀,純真無暇。他將紫陽花連著泥土一同摟在懷中,沿著來時的路輕快地奔跑。
蕩著秋千的桔想,笑容因回憶而變得更加甜美,藤蔓載著她在風中搖擺,將一頭長發旋舞得似上好的黑色綢緞,美麗異常。
她被帶到這間隱藏在山腳茂密叢林中的屋子,被種在了房前的園子里。里頭除了藥草就只有她一朵紫陽花,雖然沒其他妖精為伴但卻不會寂寞。每日,听那個名叫朔月的溫柔少年同她說話,他會訴說純白如紙的悠悠心境,不管花兒是春季的綻放還是冬季的凋謝。而她也會蹲坐在花圃里開心地細听,為他欣喜為他思量,連對面山上那听了無數個日夜的暮鼓晚鐘也變得悠揚動人。
時而有人來這里教授朔月念書或習武,時而他也會下棋,從花圃遙望,房中的他認真嚴肅,一方棋局橫于座前,他獨自一人兵刃往來,徘徊鶴翔,差池燕起。她不明白朔月為何要下棋,她只是能感覺得到他的喜愛,可同時也能感覺得到他少有的悲傷。是因為下棋而悲傷,還是因為悲傷才去下棋?對于這個,她就真的不明了了。
春去秋來,她看著少年一天比一天頎長英挺,漸漸長成偉岸俊逸的男子。她最愛看他坐在自己的旁邊,俊朗的臉龐掛著溫淺的笑,耳邊是他低沉的說話聲,風一起,他黑色的發就拂過嬌女敕的花瓣——她的臉頰。那樣的午後,常讓她幸福得感動不已。
然而,在她以為日子會就這麼平靜似水,流瀉成一道永遠的時候,朔月突然從這里消失了。
她不記得是哪一日了,只知道在某個春日的清晨張開眼楮,什麼人都沒有,一個人都不在了。听不到那個人每日清晨的誦書或舞劍,看不到他從房中出來經過花圃的身影,僕人也不見了蹤跡,整個屋子好像從來沒有人存在過一樣,寂靜得讓人窒息。
朔月不曾再回來,她也因依附著本體而無法去尋他。好多年過去了,她再也沒有見到他,一直到五日前,她第一次能夠以人形現世。
桔想將秋千高高地蕩起,輕輕一點,身子便如飛舞的蝶,輕揚著落到了地面。
璞顏曾告訴她,朔月的魂魄不曾前往地府,但不知為何難以尋覓到蹤跡。而對于桔想,只要得知朔月還存于這世上就可以了,後來的幾年,她努力地在這里潛心修煉,直到擁有了人的身子、靠自己的力量將朔月找到。
那一夜,將他背著走了許久,直到一個叫流水的陌生男子出現在自己面前。他不像凡人,但也不似妖界的生靈。紅色的眼眸似被女子的胭脂潑染,同月色一般的如瀑長發仿佛纏繞著憂傷,不知為何,她就那樣安心地將朔月交付給他。然後,從流水那里得到保證,知道朔月已沒有了危險後,她便又匆匆回到這個已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最終她還是沒敢出現在他面前。
她知道自己在害怕,她希望那雙深邃的眼眸能看到所有的自己。
听了他好多的快樂、好多的心願、好多的煩惱,她也想讓所有心里的話讓他知曉。
她不再是以前成不了人形的桔想,常常只能仰望一天比一天高大的朔月,現在的自己輕輕一仰頭就能將他看個仔細,而正因為是那樣的距離,更加無法讓人去隱瞞什麼。
她知道自己有多希望被朔月所了解,她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她想問他這些年究竟去了哪里,想問他還記不記得從前摘下的紫陽花,想告訴他,他的溫柔會讓一只花精感到多麼的幸福。
但又害怕看到他恐懼的眼神,害怕看到他張皇地躲避。畢竟,有誰會不懼怕同自己不一樣的東西?即使當年的孩子對她笑得沒有一絲芥蒂。
所以她逃開了,可是又無法抑制想再見他一面,這種矛盾的心情是因為修煉成人身的關系嗎?就像以前櫻花姐姐說的,人,本來就是比任何眾生都復雜的東西。
「怎麼辦呢?我該怎麼做?」一遇到和朔月有關的事,她的感情就會豐富得有些優柔寡斷。是懦弱嗎?不,她向來討厭這個詞的。這種描摹不清的患得患失她稱之為斟酌沉吟,只為重視之人舉棋不定。
「去找璞顏姐姐問問吧。」桔想深吸一口氣,下了決心。
雖然,可能不太會有答案。
☆☆☆
「哈哈哈——水鏡盟‘鬼月’,你三月前殺我師弟,今天我要你償命!」
望月山腳叢林入口處,一彪形大漢突然竄出來攔住一冷毅俊挺的玄衣男子,亮晃晃的大刀沒有預兆地猛然出手。
「天絞門虎煞,奸婬擄掠,殺唐門一家三十余口,水鏡盟只是受人錢財替人報仇雪恥。‘鬼月’不願與你糾纏,但你若再執意出手相逼,我也不再客氣。」
朔月並不將對方放在眼里,氣定神閑地以長劍抵擋對方的彎刀,幾招往來之後他最後一次出聲警告。
「看看誰對誰不客氣!」一身蠻力的虎霄冥頑不靈,大刀揮舞砍殺招招狠毒,想憑借過人的力量與鋒利的刀刃將對方長劍砍斷。
朔月冷著臉,沒有將他的小計量放在心上,所謂兵器就是發揮出使用者本身的實力再加以修整提高,朔月以氣御劍,一番馳騁周旋下來,虎霄那柄上等的彎刀竟是賺不到丁點兒的便宜,無法如願將長劍破壞半分。
看出對方漸漸心生惶恐,朔月也不願再繼續拖延僵持,心想若他此時願意停手便放他一條生路,剛想開口勸服,卻發現遠處有一道粉紅色的身影。
這本該是動不了朔月心念的,但不知為何他卻不由自主地分神遠觀,看身形是個年輕女子,剛從林中深處走出來,嬌小的個頭,娉婷的姿態,眼熟得似乎在哪兒見過。
不該分心——
朔月偏首穩住心神,之前那晚就是因為心中有雜念才險些喪命,雖然面前的人根本不需花心思應對,但是前車之鑒就是幾日前發生的事情,還是不能太過大意,畢竟不會再有一個桔想姑娘出手搭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