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一抖,茶水灑上半蓋在他身上的錦被,上好的團花料子迅速地浸潤開來。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她搞砸了,一切都搞砸了,她會被牙婆子帶走,賣到那種可怕的地方……
「就那麼想跟著我嗎?」他的指上沾上了她的一顆淚珠,帶著咳後微啞的嗓音輕輕地響起。
她抬頭,眼里掛著大顆大顆的淚水,黑瘦的小臉上一片濕漉漉,拚命的點頭,淚珠兒被甩到他的皮膚上,又燙又涼。
「跟著我……不一定會比較好。」
至少不會比被牙婆子帶走更慘!
「我不怕!求求你,少爺,我什麼都能做,能吃苦,我保證會听你的話,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求求你買下我,不要讓牙婆子帶我走。」
安靜的室內,只有空氣中漂浮的塵粒默默飛舞。
「唉……」若有似無地嘆息,「傻丫頭,水涼,去換熱的來。」
于是一語定音,她成了他的丫鬟,從此以後,他就是她的天。
十年後,濃夏依舊。
「曲兒姑娘,曲兒姑娘。」嬌滴滴的嗓音像黃鶯出谷般由遠及近,「少爺最近身體有沒有好一點?」年輕嬌女敕的聲音以及一張跟聲音一樣姣美的臉蛋,女子渾身上下洋溢著成熟與嫵媚,盛夏里的陽光照得她身上的衣料單薄到可怕的程度,卻也讓那新鮮如剛抽條的柳枝般的身材展露無遺。
那前頭的少女很認真地端著托盤,半垂著頭不發一語,繼續往前走。
「哎喲,你也回答我一下啦。」一對飽滿的胸脯猛地往前一橫,堵住了鋪著碎石的小徑,也堵住了少女的路。
她不應該貪快選這條小路的,少女的心里無限懊惱,「借過。」
「不要急著走啦,跟我聊一聊,不然我陪你一起回竹苑,我們可以多聊……」
「對不起,我沒有什麼跟你聊的。」見女子堵在那里沒有讓路的意思,少女騰出一只手直接將她「撥」到一旁,繼續往前走。
如嬌花般柔弱的女子完全不是她的對手,氣得直跺腳,年輕氣盛,城府不夠,「哼!有什麼了不起,不要以為自己姓了梁就真把自己當半個主子,叫你聲姑娘那是抬舉你,說到底,你也跟我一樣是個丫鬟而已。」
梁曲理也不理她的叫囂,直直往前走,這麼多年了,明的、暗的,傷人的、陰人的,她什麼沒見過,這麼幾句話,就連听都不覺得刺耳了。
女子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更是火上心頭,別人跟她說,只有跟梁曲打好關系,才能有機會近少爺的身,誰讓她是少爺身邊唯一信賴的人呢,但誰知道這丫頭軟硬不吃,氣死人了!
想想不甘心,女子沖上去想掀翻那丫頭的托盤,讓她完不成差事。
第1章(2)
「你敢踫少爺的東西,就試試看!」一道帶著殺氣的嗓音低低地響起。
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梁曲的對手,女子嚇得立刻縮回了手,又恨自己沒用,被她恐嚇到,「哼,不踫就不踫,很稀罕嘛!」
梁曲再次無視她,快速地向前走,已經被耽誤不少時間,沒有心情再跟無謂的人多做糾纏,捧著盤子向竹苑大步走去。
這麼多年,在梁家,想憑著自身的美貌接近少爺的,沒有幾百也有幾十,她打發起來完全不費功夫,也不必放在心上。
穿過那片綠影婆娑的紫竹林,再繞過月洞門,竹苑已然在望。
大安是欽聖皇朝的南部重城,而梁家是大安最有名望的家族,家大業大,是欽聖皇朝唯一允許的私家鹽商,也是欽聖皇朝最大的鹽商,可想而知金如潮涌,住的宅子自然是庭深院闊,來往的都是大商巨賈、皇親國戚。
大安城里人人都知道,梁家的大少爺梁池溪從出生就身體極弱,吹不得風、見不得太陽,為了讓他靜養,梁府里最安靜的竹苑就成了他的居所,除了梁曲可以自由出入,不準任何人打擾。
竹苑在東北角,滿園皆是翠竹和古樟,一路行來風吹竿搖,陰翳如水,遍地生涼,在這濃夏里分外舒適。
這個時辰也不必多想,梁曲腳下輕快地端著托盤,直直往右側的書房走去。
「吱呀」一聲推開黑檀木門,也推開了悠然的時光。
半翻的書卷,裊裊的茶煙,潔潤修長的手指執著紫黑透亮的筆,醮著濃艷飽滿墨汁的筆,在攤開的雪白紙頁上不急不躁地細細寫著。
屋外焦慮的蟬鳴伴隨著熾熱的陽光,從打開的房門一股腦地席卷而入,沖到書桌前卻像是生生被凍住般,只余一片靜好。
執筆的手微微地一頓,抬起的那張臉龐,唇邊泛著淺淺的微笑,溫潤儒雅如輕描淡寫的水墨山水,清泉汩汩流淌而過,輕松地撫平了她心底莫名涌起的焦躁。
「少爺。」梁曲抬腳跨過門檻,淺綠的如意月裙花瓣般淡淡地散開,輕步上前,黑漆托盤被小心地在黃梨桌案上放下,一直密實蓋著的深色布料也被掀了開來。
細筆描出來的淡水蓮苒苒開在類冰類玉的影青瓷盅上,揭開盅蓋,一股帶著濃濃參味的輕煙彌漫開來。
一聲淺淺的嘆息在室內輕響,若有似無。
「這是老太太讓我端過來的參湯。」拿起倒扣的玉碗,黃褐色的湯汁清清亮亮地倒入碗內,「用的是之前宮里岑太妃賞的那支老參,老太太說參味剛好,最適合少爺用。」
一方雪白的錦帕遞到她的面前,抬眸凝入眼中的是那張熟悉的清雋淺笑,「擦擦汗吧。」
大太陽下走了這麼半天,她卻只顧著給他倒參湯,額上的汗如果不擦干,容易著涼。
「你先喝。」她也是倔強的,端著碗執意要他先喝湯,不肯接那方帕子。
「曲兒,我手酸。」
淡淡的字句,卻立刻讓她緊張地放下玉碗,接過那方帕子,胡亂而心急地擦拭一通,抬眸帶著祈求地望著他。
他唇邊笑意濃濃,端起玉碗,慢慢地飲著那碗價值不菲的參湯。
爆里賞的參自然是好的,有銀子也沒有地兒買去,只是這樣的東西,給他,也是浪費了。
在心底默默地嘆息著,喝到一半就再也喝不下,剛擱下碗,知道他不喜歡藥味的貼心丫鬟,早就備好了干淨的棉帕和清茶,他沒有接,只是朝她輕輕地微勾手指。
梁曲低下頭靠近他,他伸手抽過她手里的帕子,為她將鼻頭上的汗珠細細地抹掉。
「少爺……」她慌亂地要抬頭。
「別動。」
他說不動,她便不動,身子僵硬地停在那里,任他輕輕地為她拭汗。
動作間,淡淡的藥味從他潔白如雪的衣袖中飄散出來,縈繞在她的鼻畔,這是她已然熟悉的氣息,獨屬于他的氣息。
「下次不要走那麼急。」
如絲般光滑的錦帕離開她的臉蛋,她還是回不過神,傻傻地望著他。
「曲兒,怎麼了嗎?」
溫柔的話語,溫潤的臉龐,她眨了眨眼,終于反應過來,「沒事。」
這不是他第一次為她做這種事,可她好像永遠都習慣不了,無法理所當然,他是她的少爺,尊與卑,她從來都分得清楚。
他微笑著,執起擱在筆架上的筆,繼續寫。
梁曲將托盤放到一旁,然後拿起墨條熟練地為他磨墨。
「曲兒,你來。」梁池溪將筆蘸滿墨汁後遞給她。
「少爺……」
「昨兒教你的那首詩,寫給我看。」
「我的字那麼丑……」她急急地搖手,「少爺,我給你磨墨,你寫吧,只是也別寫太久,仔細手酸。」
他不說話,只是微笑地望著她。
磨墨的手越來越慢,終于,還是輕咬著唇,妥協地放下墨條,「這舞文弄墨的事,我從來都做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