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不慍不怒,嗓音輕淡,那日,她被俘之後,是阿兒朵向首領建議讓她親自指導,說見過她在漢人的村莊里教導墾田,說得之詳細,教容若暗暗吃驚,原來這些人藉著假扮村民之便,窺伺了她的行動不只一天。
「你以為我會怕你嗎?」阿兒朵哼了聲,沒想到當日看見身穿男服的容若,竟是女兒身,還虧她見了那俊逸卓絕的氣韻,勾抹在唇畔的爾雅淺笑,心房怦得差點喘不過氣,「難道,在你的心里都不會慚愧羞恥嗎?這些無辜的孩子們,他們的父母都是被那個狗皇帝屠殺而死的,你不過是在替他贖罪!」
「我替這些孩子感到難過,這天底下,沒有誰該生來就受父母雙亡的苦,但是,我不覺得自己該慚愧,又或者該覺得羞恥。」話落,容若不再言語,只是靜默地看著那些孩子們辛苦地搬運勞動,就為了攢下一口飯吃。
「為什麼?你們中原人不只驕傲自大,就連這一點悔悟之心也沒有嗎?真是無藥可救!」
「天下之事,凡有輸贏,最後不過就是成王敗寇,能力輸人,也只能自認不如,但,不是誰都能有此氣量。」容若轉頭看著她,眸中閃過一絲嚴厲,「再說,當年你的族人與我朝議和,才不過三月,又舉兵進犯,幾次去而復返,大肆燒掠我國的城池村落,那些死傷之人,就不無辜?」
「這……這不一樣!」阿兒朵听出了幾分理虧,窘困地叫道,偏偏口才不如眼前之人,被詰問得啞口無言。
「哪里不一樣?一樣都是人命。」
容若挑眉輕笑,輕松的神態絲毫沒有被擄之人的狼狽,反倒像極當年在「靜齋」里與大臣文人談笑風生,神色自若。
「所謂‘賞信罰必’,獎賞,就要說到做到,懲罰,就要令出必行,當年你的族人幾度進犯,打了跑,跑了再回來打,料著中原對邊族的懷柔政策,不敢對你們大肆剿殺,讓中原朝廷可謂是煩不勝煩,幾個邊族跟著你們有樣學樣,讓朝廷幾萬大軍疲于奔命,那時候,還是毅王爺的皇上,他不是沒給過你族人機會,他讓他們在三天之內遞表投降,退回領地去,他既然說了三天不降必屠城,他就必然要做到,否則就失了率領將士們的威信,屠城之舉看似殘忍,但卻能示于其他邊族,若再不從,同樣的下場就會落到他們身上,讓他們知道,‘屠城’二字,不會只是玩笑話而已。」
「都是借口,刁婦!」阿兒朵說不過,只能一個勁兒駁斥,氣憤地伸手推了容若一把,讓她一時站不穩腳步,撞上了一旁的推車。
容若雖然在危急之中,以手扶住推車的邊緣,但還是撞到了腰側的軟脅,她痛得擰起眉心,沒喊出聲,卻是蒼白著臉,半晌喘不過氣,她低頭看著自己被寬衣遮掩,仍舊不顯的小骯,一絲擔憂之情掠過心頭,但她很快地就讓自己恢復了笑容,不讓自己表現出異樣。
哪怕只剩奄奄一息,都不能讓敵人逮到可趁之機,更何況,被知道她懷著身孕,這孩子必定被利用來當成掐住律韜咽喉的利器。
她當然不怕律韜有危險,她怕的是對朝廷有所危害。
若是她的孩子被拿來當成利用的工具,要造成不可收拾的危害,那她還寧可自己了斷了它!
「你……沒事吧?」阿兒朵有些擔心的問,明明听她撞了那麼重一聲,卻不見她哀一聲疼,這樣一個女子,難怪中原皇帝會看重。
「沒事。」就算有事也不會跟你說。容若知道很多人其實根本看不出來,她的笑容越燦爛,其實心思就越惡劣。
阿兒朵被她那抹笑又晃得眼一暈,卻是硬著聲道︰「告訴你,殺人是會有報應的,你那個中原皇帝活著的時候就盡量得意吧!他死掉以後,絕對會進地獄受刀山之刑,千刀萬剮。」
就算律韜要受千刀萬剮,也由不得別人來說!容若心里騰起了一絲怒氣,眸光冷淡地覷著阿兒朵,「有時候,有些人是不得不殺,在上位之人,無論是殺人救人,最後都難免滿手血腥,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不知道造了百個、千個、萬個勝過浮屠的功德,能不能抵消死後殺生的刀山之刑?」
「你殺過人?」阿兒朵听她的語氣,似乎心有戚戚,但也同時被她那一雙冷銳的眼神盯得心頭發顫,生出了寒意。
容若笑睨了她一眼,沒想到自己竟有一天會被如此詢問,若不是月復部隱隱的傳來刺痛,真有趣得讓她想要大笑,她何止殺過而已?
「若我說多了去,你信嗎?」說完,容若看著她一臉不敢置信,以為自己看起來不過一介尋常弱女子,哪能料到,在這副軀殼里的靈魂曾經是男子,而且,是曾經權傾一朝,只差一步便可登極的皇子殿下呢?
只是,這時的容若設想不到,自己教導「元族」之人屯田開墾,造水利之便,後來這些人移居北方,以她所教導的方法耕種,終于因為糧食得以豐足而落地生根,阿兒朵的後代改歸漢姓「段」,在幾百年後,她的後代子孫段檠天興兵覆滅齊朝,娶齊朝末代帝姬齊鳳雛為後,而後,又是另一個百年江山。
夜半,在不甚安穩的睡夢之中,容若被肚月復之中傳來的一股微涼給驚醒,她坐起身,以手心隔著不甚能夠御寒的粗布衣料,貼在雖然不顯,但是觸模起來已經柔軟之中帶著硬實的小骯。
四個多月了。
照理說來,應該是能夠感覺到月復中胎動的時候,但是,容若卻是一次也不曾感受過肚中孩兒的動靜,只是總能感覺到就像是肚月復里揣著一只溫熱的小子爐,就這麼靜靜地在她的肚子里生著溫暖。
但是,這一刻的容若卻覺得冷,不只是這簡陋的石室里冷,身上不能抵寒的粗布觸之冰冷,現在就連一直感覺到溫熱的肚子,都因為失去了那溫暖而覺得有點泛涼。
「小金豆,你動一動吧!手也好,腳也好,你動一下,讓我感覺到你的存在,好不好?」她以雙手輕按在肚子上,音量小得只有自己與孩子能夠听見,「你乖,這幾日都沒折騰我,讓我能吃能睡,你現在可以動一動,我允你狠狠的踢我肚子幾腳,好不好?」
說完,容若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瘋了,竟然在跟肚里的孩子打這種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的商量。
但是她的心坎兒里一陣涼過一陣,想到了曾經替自己把脈,確認過這孩子的脈息並不穩固,這段日子的折騰,以及今天白日里的那一撞……不,不可以是現在,容若心急如焚,當初沒喝下那藥方,怎麼可以是現在才失去?!
她不願意!她不甘心!
然而,一股仿佛拉扯般的沉墜痛感,像是呼應般從她的小骯深處泛起,就在這時,連天的火光從石室的高窗上迤入,映亮了這簡陋的地方,當她看見律韜帶人打開那扇門,見到他起初一瞬間松口氣的神情,很快地就轉成了震驚,順著他的目光,她低下頭,在自己的裙襦上看見一片逐漸漫延而開的血紅,在她昏迷倒落到他箭步迎上的懷抱里時,她確信,在最後的最後,那孩子終是動了一動,踢了她一腳,疼進了她的心坎里……
幾個時辰,律韜一動也未動,就靜靜地坐在床前的一張圓凳上,仿佛石化了般,看著躺在床上的女子,明明是他這一生最摯愛之人,但是,他卻在昨晚之後,覺得自己真的從未懂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