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頭才閃過,他自嘲如今在自己心里,竟還有這一點孩子氣?!他斂下眸光,神思卻是飄往那銅爐里飄出的蘭膏香氣,這熟悉的香味,在那人身上總是似有若無,一瞬間,他想閉上眼,假裝那人就在身旁。
但他沒動聲色,只是沉靜的,思念。
一如從前,當他還是個孩子,每當下學時,華芙渠總會為這個她生平第一個撫養的兒子備下茶食,但是親自為他挾到碟上,這卻是除了他七歲生辰之宴外的唯一一次。
不是不喜歡這孩子,不是刻意想疏遠他,而是不願意母子兩人感情太過熱絡,免得日後要分開時,雙方的心里會生出太多不舍。
如今,說是討好也罷,說是求和也好,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華芙渠知道自己必須拉下這身段,向這個曾經被她拒養出宮的「兒子」開口請求。
「韜兒。」她悅耳的嗓音輕柔,如四月的春風,帶著令人舒心的暖意,「若母後求你,他日登極之後,許你四弟一個閑散之王的位置,讓他退居封地,再不插手朝政,饒他一命不死,你可願意?」
他可願意?
「芳菲殿」內,已經一連幾日都焚著清潤心肺的藥香,取代了原來的「還魂香」,太醫們對于「還魂香」是一知半解的,只是知道珍貴異常,但也說這香的勾勁太大,皇後娘娘的病情已經稍緩,可以對癥下藥了。
帷帳內,律韜倚在床頭,靜默地抱著他的皇後,她仍舊昏迷不醒,就算偶有清醒,也總是很快就陷入昏迷,但他就是舍不得放開這人分毫,就怕一放開了,就是永遠的失去。
他可願意?一抹帶著嘲弄的淺笑,挑上律韜的唇畔。
為什麼?
律韜心里覺得可笑,因為無論是母後或父皇,都以為他絕對會狠心殺掉眼前這個人,只是前者盼他手下留情,而後者則是盼著能藉兒子的手,除掉極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脈的嫡子。
一直到那日,這位帝王將攝政之權交予他時才一並坦白,兩年多來,原來他們的父皇,任由兄弟二人相爭相奪,似是無心,卻是有意放權予他這個庶皇子,就為了打殺這個生平最得寵愛的嫡生兒子。
然而,卻在最後一刻,帝王改變了心意,終是舍不得心愛女子誕下的這點骨血,終是盼著這兒子極有可能是自己的親骨肉,在華皇後薨逝後隔年春關,帝王重病不起,頒旨由皇二子領監國攝政之位時,也同時降下一道旨意,封旦四子為藩鎮之王,居守封地,永世不得回京。
至此,庶子奪嫡,終是有了定局。
只是,後面一道封藩王的旨意,被律韜給扣下了,他以父皇病重,需要靜養為由,傳令任何人非傳令不得進見,其中,也包括了容若與其臣屬,同時以禁軍封鎖宮闈,任京遠春為統領,下令宗室百官擅離妄動者,以逆謀論處。
他怎麼可能讓這人走?
律韜閉上眼眸,俯首輕吻著抵唇的柔軟發絲,在心里嘲弄自己的自甘墮落,竟是無論如何都離不了這個對天下蒼生而言似菩薩,但對他這個敵人而言卻似閻羅的皇後嫡子。
為了這人,他甘犯不韙,以監國之權,軟禁病重的父皇,隔絕聖听,也同時斷絕聖躬與外人接觸的機會,最後,除了他親伺湯藥之外,「養心殿」外重兵嚴候,殿內只留一位啞奴,既聾且啞,就算皇帝說破了嘴,也傳不出半句話,當不了傳話之人。
無論逐居藩地,又或者是再改變心意,要取嫡子性命,他都不許,更加不許讓那個高傲的男人知道自己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脈。
不許,他都不許。
這時,帳外傳來了稟報,剛才在為皇後號完脈之後,幾位太醫在外廡間做了一番詳細的討論,最後仍舊推了年資最深的姚太醫和郭太醫進來回話。
「說重點,少廢話。」律韜開門見山,劈頭冷道。
「是。」郭太醫拱手道︰「啟稟皇上,據微臣與幾位同僚所得,娘娘的風寒之癥已經去了大半,肺里的積痰經過多日用藥燻蒸,也化了七八分,只要再細心調養幾日,便可大好了。」
「不許落下病謗。」這一點,沒有妥協余地。
「微臣惶恐,請皇上恕罪,如果要妥善加以調理,不落下丁點病謗,還需要娘娘清醒之後,以藥方和膳食雙管齊下,才能確保妥當。」
律韜淡淡挑起眉梢,透過紗簾看著兩位太醫朦朧的身影,他不必看清楚他們的臉面,也知道他們現在絕對是惶然不安,冷汗涔透官服,「責任推得倒干淨?那皇後至今不醒的罪過,朕該算在誰頭上?」
「臣無能,請皇上恕罪!」兩位太醫咚地一聲撲跪在地,郭太醫顫聲道︰「依娘娘的脈象看來,應該已經沒有大礙,奴才只能大膽推測,娘娘不醒,是因為……不願醒。」
在吐出最後三個字時,郭太醫已經有心理準備自己的腦袋也跟著這三個字一起落地,但過了良久,二人皆未听到帝王發落,心里惴惴不安。
「都起來吧!」律韜揚手,要他們退下。
見帝王沒有降罪,兩位太醫悄悄松了口氣,起身之後,並沒急著離去,郭太醫與同伴相覷了一眼,吞了口唾沫,才站上前一步道︰「皇上,微臣還有一事稟報,也是關于方才為娘娘所把之脈象。」
「說。」律韜大掌執起懷中人兒一只削瘦的柔荑,握在掌心之間,近乎婪渴地感受著那屬于生命的微溫。
「皇上,方才微臣等人在為娘娘號脈時,感覺有一絲脈息,雖然微弱,但如珠走盤,應是滑脈沒錯……」
冰太醫一字一句都說得謹慎,娓娓地將皇後娘娘此刻的情況說出來,料想說完之後,帳中的帝王應該會有反應,但是,久久,卻只是一片岑寂,像是什麼都沒听見,又或者沒听懂。
律韜當然听見,也每一個字都听懂了,一瞬的怔忡之後,在深沉的眼眸里所泛起的,卻是太醫們未曾料過的惆悵與哀傷,自然,他們從帳外是瞧不見帝王的神情,只覺得悄然無聲得可怕。
「元濟。」
「是,皇上。」
元濟在主子身邊隨侍多年,只需要揣測語氣,就知道主子現在只想與娘娘獨處,他帶領著兩位太醫,以及殿內值侍的宮人,迅速且靜悄地退出。
在一室的藥香與寂靜無聲之中,律韜收緊了臂膀,將懷里的人兒抱得更緊,渾厚的嗓音里,不掩愁濃的思念,「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他不願意承認,但是,方才太醫所稟奏的話,就如同一記利刃,狠劃過他不及設防的心頭。
這一刻,沉沉的,卻仿佛要割裂般的痛,讓他徹底醒悟,終于無法再自欺欺人,那一年,在那個漫天雪夜里,自己極力挽留住的,終究不是原原本本,不是當初那個膽大妄為到敢挑戰他監國攝政大權,帶兵潛進皇宮,只為了能在他的監禁之下,見已經病危彌留的父後一面之人。
那一日,血染宮闈的漫天風雨,至今,仍舊歷歷在他眼前……
第2章(1)
刀光劍影,腥風血南。
從來是沉靜肅穆的宮闈,此刻竟是廝殺聲此起彼落。
陰霾天色之下,律韜一身藏青色的王爺袍服,昂立于玉階台上,一臉沉靜地看著在精兵擁護之中,毫發無傷的俊美男子,不知道該是氣怒,或者是激賞這人竟然可以在重兵圍守的宮禁之下,帶著一營精銳,殺到這只離帝王居所「養心殿」一牆之隔的干清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