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昨天修剪花木時,讓月季的花剌給螫了一道口子,是你蘭姑姑大驚小敝,一道血口子纏了一層又一層,說是怕感染了。」華芙渠不動聲色地拉過衣袖,遮住了裹傷的地方,回頭對蘭姑姑說道︰「給皇上的藥備妥了嗎?」
容若也回過頭,看著一向都是和顏悅色的蘭姑姑沒了笑容,語氣里帶了幾分不甘願,「就快好了,等娘娘親手下了‘藥引’,就能送過去了。」
華芙渠听跟隨多年的心月復丫鬟故意在容若面前強調了幾個字,心下不悅,但只是回眸淡瞥了她一眼,以眼神示意她說話當心。
「母後,你給父皇配的是什麼藥?為什麼非要你來操這心?就把藥單交給太醫院的院判們,讓他們去張羅就好了。」
論起醫理,容若雖懂幾分,但是不若母後精通,他十五歲出宮建府時,她曾經交給他幾本從「藥王谷」流傳出來的醫書,要他閑時抽空讀看,只是近幾年朝廷事忙,他粗讀過兩遍之後,也就擱下了。
「藥在我這宮里煎好再送去,其實我也不經手什麼,還不都是奴才們在忙活兒,容哥兒,母後知道你心懸外廷的政事,去吧!不過記著,蘭兒做的棗糕好吃,一次吃多了還是有礙胃氣的,知道嗎?」
「是,兒臣明日再來向母後請安。」他微笑頷首,與母後話別幾句,就領著隨從帶著滿滿一匣子的棗糕離開「坤寧宮」。
但他的腳步走到門牆之外,忽然頓止停下,俊顏霎時沉凝,身旁的隨從疑惑地想要出聲,就被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給制住。
他靜心凝神,听著門牆之內,他母後柔婉的嗓音帶了幾分嚴肅,道︰「以後在容哥兒面前,說話要當心,我不想讓他多心猜想。」
「可是——?!」蘭姑姑一口氣提起了,很快又嘆落,「知道了。」
「蘭兒,對不起,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原本嚴厲的語調,驀然柔軟了下來,華芙渠幽幽地嘆了口氣,「蘭兒,他還是不肯給我回信,只按照約定,讓人把喂血的藥送過來,那日,我的一意孤行傷了他的心,他不肯原諒我了,是嗎?蘭兒,我的決定是不是錯了?可是,要我眼睜睜看著那人死去,我還是不忍心,總歸是多年大妻……」
湛藍的天空,浮雲似白衣,瞬息千變萬化。
相較于這秋日里純淨澄亮的穹蒼,由毅王爺律韜所率領凱旋回京的軍隊,便如一道黑色的旋風,在百姓們夾道的歡呼聲中,紀律嚴明的軍隊在行進中,無一不是神情肅穆恭謹,絲毫不見為朝廷立功待賞的沾沾自喜。
律韜一身玄色戰袍,騎在黑馬背上,讓他原本就高大偉岸的體型更添幾分懾人的氣息,戰甲上點點的磷光,看起來仿佛是敵人未干的鮮血,深刻陰鷙的五官上,見不到一絲表情,冰冷得就像是方才浴血戰歸的修羅之王。
「王爺,前方就是‘迎將台’了!听說今天皇上龍體違和,是由睿王爺率百官前來迎接咱們凱旋。」一旁也騎在馬上的京遠春湊過身來,低語道。
「嗯。」
律韜頷首,銳利的眼眸斂了一斂,這些年來,他雖然征戰在外,但對他這位四弟在朝堂上的作為卻時有耳聞,想到了數月之前,在最危難的關頭,是這人高明地掩過敵人耳目,將糧草送達,光是這一份心計,讓他心里雖有三分感激,但還有七分,是忌憚。
若說,眼下人們茶後閑談他律韜最多的,是他數月的對付敵人的殘酷屠城之舉,那麼,對于這位身份尊貴的皇後嫡子,百姓們除了贊揚他的治河救荒之功,還有就是他討伐自己大哥與三哥謀反,所贏得的漂亮一役。
那時,他人在邊關,看著從京中送來的密報,詳實的陳述討伐的經過,心想若是換成了他,就連他自己都沒把握,對付這位睿王爺面面俱到的盤算,與之為敵,能夠從這人手下討到幾分贏面?
第10章(1)
同樣的心思,換了個立場,此刻在另一方,容若的心里也在思考。
「迎將台」上,容若身著一襲天青色的雲錦袍服,清冽卻柔軟的顏色,十分相襯他溫潤俊美的臉龐,他的體態說是縴細,不若說是修長,他雖無武功,卻勤練拳腳功夫,弓馬嫻熟,是以他的外表看似文弱,其實肌理分布極勻稱,就只是一張曬不黑的白淨臉皮,讓他看起來只能是個書生樣。
「四哥,二哥他們到了!」
青陽的一聲興奮大喊,讓容若揚起眸光,直視著前方朝他們開進的玄色大軍,即便是居高臨下,都能夠感覺到那宛如黑雲襲來的氣勢磅礡。
他心下一凜,目光落在大軍最前方的男人身上,看著日陽之下,那人的眼眉冷厲加寒冬的冰霜,一身玄黑色的戰袍仿佛還透著從戰場上帶回的肅殺之氣,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因為看見了一個人而翻騰起來,其中,競有一絲他所不熟悉的膽顫。
他嘲笑自己的天真,怎麼以為自己能夠攏絡得了這樣的人?!
此刻的容若,一顆心是通透清醒的,他知道如果要得到帝位,這男人將是橫阻在他面前最大的阻礙。
一抹笑,悠然輕淺地,躍上了他的唇角。
這時,站在下方百官之列里的裴慕人,轉眸看著他四殿下俊美無儔的側顏,看見了他翹在唇角的那抹笑,不禁微楞了下;多年的至交情誼,讓他知道那是這位主子心里有盤算時的表情,那笑極明艷動人,任誰也不知那笑里,藏著這天底下最甜美的毒藥。
而也在這一同時,在離「迎將台」百余尺之外的律韜抬起了頭,映入他眼簾的,是城樓「迎將台」上那一抹隨風飄揚,令他無法忽略的天青之色,然後,是那人溫潤如玉的臉上一抹睥睨眾生的淺笑。
天雷地火般的一瞬。
就在他們的眼眸對上彼此的那一剎間,驟然,大風起兮,浮雲翻掠,揚起了塵沙漫漫,眾人或掩或避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黃沙漫天。
人海里,只有律韜直挺坐在馬背上,一動也不動,深沉的目光,卻自始至終都離不開城樓上那一抹天青之色,高貴雍容的姿顏,依舊是朗眉舒目,昂立于滾滾塵沙之上,宛若謫落凡間的天人。
他的心,不住地悸動,生平第一次,為了另一人狂跳不已。
不能輸。無論如何都不能輸給這個人。
一抹勢在必得的笑意,淡淡地染進律韜冰寒的眼眸里,他一眼就看穿了城樓上那人天生貴冑的高傲,也慶幸自己這些年來,暗中布局以掌握京中秘情,深知這人只手翻雲的能耐。
他心里清楚,這一生,若不能得到帝位,當這人越過他這個比肩的兄弟,登上九五的那一天到來,他也將永遠得不到這個擁有傾城風華的男人。
他不允許。
所以,不能輸。
律韜的回京,宛如朝中平地而起的一聲驚雷,撼動了多年來以睿王爺與華家為首的版圖勢力。
他挾多年從戎的無數戰功,以及平西北五國的莫大功勛,在隔年元月開春之後不久,幾位朝中老臣以兵部尚書關禮為首,連袂上奏,贊毅王爺文韜武略皆備,見識通徹,遇事機先,頗肖聖躬,足以擔當大任。
在皇帝接到這份遞表的當晚,召宣進宮的皇子,卻是四子睿王,父子二人共進晚膳,席間談笑晏然,末了一句「誰也離間不了朕與容若之間父子情深」,回護之意,盡于言表。
清明,時雨紛紛。
睿王府里的「靜齋」中,只听得雨打芭焦聲,寂靜得听不見屋里之人的半點聲響,書案上的河工圖,墨跡卻還未干,可見才剛畫就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