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間老舊公寓客廳,空氣飄散嬰兒乳臭味。二十八坪大公寓,環境凌亂,地面髒污,玩具亂扔,茶幾堆滿報紙跟嬰兒用品,沙發扔月兌下待洗的髒衣服髒襪子,天花板過時的水晶吊燈垂著燈罩,也垂著蜘蛛絲。
姨丈大人,給端坐在沙發的陳白雪訓話。
盡避是坐在這髒亂之地,十八歲的白雪,其坐姿凜然,一如高貴公主。
三個月前,白雪爸媽車禍喪生。現在,經濟窘困,房貸待繳。
姨丈幫忙繳兩期,現在是該攤牌時。這次,他必須硬起心腸,拒絕幫忙。阿姨抱著嬰兒,難過地幫腔道——
「白雪啊,阿姨我也是好難過啊,可是,活著的人總要繼續自己的人生吧?听你姨丈的話,讓他幫你把房子賣了,拿到的錢,扣掉買賣手續費,你可以過很好的生活。」
「就是,仲介費姨丈會幫你處理。」姨丈積極慫恿。「一個月兩萬塊房貸欸,你才十八歲,你怎麼扛?我就是去賣腎也沒辦法每個月這樣幫你吧?」
「那是我爸辛苦買的房子,有我跟爸媽的回憶。」
「等你賣掉房子,可以搬來跟我們住,我們才可以好好照顧你啊。」阿姨過來坐下,摟著白雪肩膀,白雪聞到一股油耗味。
「房契跟印章帶來沒有?」姨丈問。「早點月兌手,就不用緊張房貸,你只要好好念書就行。」
帶來了,就在白雪包包里。
白雪望著姨丈跟阿姨,他們目光熱切,表情積極。
姨丈也坐下,坐她右邊。此刻,姨丈跟阿姨,好窩心地各握住她一只手,殷殷關懷。
「別擔心,雖然你爸媽走了,但你還有我們啊。」
「白雪,你媽我了解,」阿姨說。「她也不會希望你因為房貸受苦,你媽一直希望你好好讀書,什麼都不要煩惱。」怕白雪猶豫,她甚至說︰「你媽還托夢給我,叫我勸你放棄房子,要我們好好栽培你……」講著講著悲從中來,啜泣了。「姐真可憐。」
「是啊,怎麼偏偏在情人節的時候……」姨丈也哭起來。
二人齊力關切,拍撫白雪的背,越哭越淒厲,白雪卻哭不出來。
他們熱誠相助,動作表情看來也十分誠懇有心。但白雪忽然像條狗或貓兒,啟動了天生直覺,嗅到不尋常氣息。
「來——」姨丈伸手。「我先幫你看看房契——」
白雪直覺摟緊包包。「我……沒帶。」
「你又忘了——」阿姨嚷。
「對不起。」白雪突地掙月兌他們站起。「我不賣房子。」
姨丈翻臉。「我們也不可能一直幫你。」
「我知道了,我靠我自己。」
「靠自己?」姨丈冷哼。「你只有呼吸是靠自己吧,才十八歲,你有什麼能力付房貸?」
阿姨說︰「你將來不是想當畫家?背了房貸,你還有辦法實現夢想嗎?你還年輕,要因為房貸就放棄夢想?」
為什麼我要放棄房子?為什麼我要放棄夢想?我干麼二選一?搞什麼!我可是公主欸!
「我不會放棄我的夢想,我也不會放棄我爸的房子。」白雪起身,一鞠躬。「謝謝你們,我回去了。」
「你怎麼那麼固執?」
「丫頭,你想清楚你——」
白雪開門走出去,頭也不回。
每個月兩萬房貸,她不怕?怕。
但是,比害怕更怕的是,寄人籬下。還有,舍棄充滿回憶的家。那里一景一物都是爸媽的回憶,人說睹物思人,觸景傷情,因此有人選擇拋棄物品,瀟灑前行。之于白雪,她辦不到。
她寧可很俗氣地緊摟爸媽的東西,活在他們的氣息里,也許在旁觀者眼中,她是不切實際、過分浪漫。但為什麼要實際?她就是要浪漫不行嗎?!
白雪返家,狠睡兩天,在床褥間思索未來。
早晨,躺在床上,舉起雙手,看著透窗陽光,穿過手指縫隙。細皮女敕肉,從未做過粗活的一雙手啊。然而,現在這雙手要做什麼,才能擔起房貸,守住房子?
「我辦得到嗎?」去打工?連家事都沒做過,撐得住?
嘆息,抓來攤在被子旁的房契,看了看,抱在胸口。
從備受寵愛的公主,淪落江湖,為三餐緊張,原來只要一夕間,幸福是這樣脆弱的東西啊。
懊怎麼辦?現實是銅牆鐵壁,白雪想做的是逃避。
燒炭自殺,死在這里,就解月兌了,未來太累了。
她不喜歡辛苦,只想要廢廢地幸福。才不要去打工,她想跟以前一樣只管吃喝上課讀書睡覺玩。結論是——工作太難太辛苦,我不要工作!
忽然,白雪想到爸爸曾經跟她說——
科學家研究,一個習慣的養成需要重復二十一次。再難的事,重復做二十一次,就習慣適應了。
所以,雖然習慣當爸媽的小鮑主,但習慣可以改,去打工吧,努力賺錢,只要先熬過二十一天就習慣。她也要念大學,辦助學貸款,晚上卯起來兼差,只要做個二十一天,就習慣成自然,自然就不累。如果爸可以吃苦買屋,那她陳白雪當然也可以捱苦守屋。沒問題,陳白雪、拚了!
打起精神,下床,跪在地板,雙手交握,跟心愛的爸爸喊話。
「爸,你心愛的小鮑主要開始去打工賺錢了,你一定要保佑我找到的,都是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好工作,一定喔。」
第1章(1)
十年後——
兩袖清風地走來
雙手插口袋
是一陣拂面涼爽風
只為我存在
三月,微冷的夜晚。
凌晨一時,永吉大飯店。
老飯店後方,一個男人,站在月光和婆娑的樹影中。
他高精瘦,一身黑,黑色連帽外套、黑色牛仔褲,這使他很容易就跟夜色融在一起。他凝視面前那片古舊頹老的磚牆,牆面有歲月留下的斑剝痕跡,局部被青苔佔據。
男人點燃一根煙,靜靜吸吐。
煙頭一抹紅光,在暗中明滅著。
一雙黑眸,黑得發亮,炯炯興奮,仿佛正看著的不是破敗老牆,而是絕色美女。當指尖那根煙燃盡,煙霧散去時,他行動了。
拿出口罩戴上,雙手戴手套。蹲下,以一字起子撬開水泥桶。拎起,一個帥氣姿勢,嘩地,白漆潑灑整片牆。又拿起填了顏料噴槍;地攻擊牆面。
十分鐘過去,老牆成為渲染後的涂鴉畫作。
這十分鐘,宛如一場歡愉高潮的結合。參與的是彩漆、月光,以及他的創意。那漆液任由他安排放肆流淌,瀑灑成圖。那漆液滲入老牆細縫,遮蔽丑陋斑痕,覆蓋骯髒縫隙。那漆液融入老牆每一毛細孔,粉飾填充,抹平老牆皺紋,填滿每一凹縫,甚至連青苔都染色,浸在漆液里。
涂鴉完畢,他圖下簽名。一個大大的X。
驟然警車馳來,警笛大作,三名警察沖來,拿警棍吹著警哨要逮捕他。
飯店經理接到檢舉電話,也沖出來。
男人拎起背包,閃入一旁防火巷內。
「站住!站住!」警察吹哨喝止。
男人無路可逃,一堆廢棄物堵住出口。他回身,警察握著的手電筒,光束,朝他射來。他轉身,一個縱身,翻越障礙,矯健身手,瞬間越過去,消失闇黑中。
警察們忙推開障礙物,狼狽地急追過去,手電筒四下照,沿街搜索,卻尋不著……
片刻後——
飯店經理指揮清潔工,將牆上涂鴉清除。
「真沒公德心啊,在人家牆面亂涂鴉。」胖經理抹著汗,告訴清潔工。「快,天亮前把這個亂七八糟的清干淨——」
「是。」兩名員工已經拎了水桶跟刷子,水桶拎高,正要往牆面潑——
「等一下!」一聲尖叫,喝住眾人。
一個裹著浴巾,連鞋子都來不及穿的女人,披頭散發,嚷著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