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已事過境遷,他口吻中的失意與挫敗仍那麼明顯,舒妍試圖想動動手指安慰他,可仍是一場徒勞。
「接下來的,你就知道了,你出現在我的生命里,美好得像假的一樣,我真沒喜歡任何一個人或一樣東西像喜歡你這樣,昏頭昏腦,像個每天只會傻笑的笨蛋……」邵一帆緊握著她的手,細細撫過她每根縴長的手指,她曾經緊緊抓著他的手指。
這是他曾經狠狠放開過的手,狠狠推開過的愛情,他究竟要做多少事才能重新得到她的信任與托付?他是不是永遠都無法再將她的手牽回來?
可是,現在跟這些兒女情長比起來,他更希望她能趕快醒過來,就算是醒過來罵他幾句也好。
「你父親送醫之後,看你哭得那麼傷心,其實,我心里也很不好受,我想趕快找個正當的工作,趕緊讓你爸喜歡我……可是,我只有高中肄業,什麼英文、日文都不會,還有前科,怎麼找工作,別人都不用我……你媽媽看著你的那兩個月,我想了很多,才發現原來這世界上有很多我用拳頭掙不來的東西,偏偏你就是我最想要的那一個……我知道你氣我,可是假如時光倒流,我還是會作出一樣的決定;你氣我也好,恨我也罷,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認知的,但是,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比我的生命重要……」
說到這里,邵一帆喉頭一梗,聲音突然听起來怪怪的,原還回蕩著他聲嗓的病房倏地安靜了下來。
舒妍好想睜開眼楮看看他究竟怎麼了,可是無論她如何使力,她千斤般重的眼皮依然文風不動。
「我只是沒想到,有一天我終于離開那里了,你居然還是會踫上危險……對不起,你若不來找我就沒事了,你若不想幫我就沒事了……對不起,你什麼時候才會醒來?我好擔心你……」他將臉龐深埋入她手心,想確確實實感受她的溫度,想清清楚楚感受她並未離開,巨大的恐懼感與自責、愧疚,排山倒海般將他淹沒,令他接下來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很怕、他真的很怕,就算醫師護士們一再和他保證,持續注射血清能維系舒妍的生命,他仍然很怕。
怕失去她,怕見不到她,怕再听不見她的聲音……他從前怎能忍受與她那麼長的分離?
即便無法睜開眼楮,藉由手心上傳來的濕意與熱度,也能輕易令舒妍感知發生了什麼事。
他在哭。
他坐在她身旁,老是不正經的那張俊顏埋在她手里,向她傾訴了一堆心事,然後自顧自地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他說他擔心她。
風水輪流轉呢,終于也輪到他擔心她的一天了。
舒妍以為她會有一種終于報復了的快感,但她沒有。
她以為她可以像多年來拚命在腦海中練習的那樣,毫不留情地對他指責——
「你終于知道會擔心了嗎?你知道你走了之後,我每天發瘋似地看著新聞,看著社會版,就怕發現關于你的任何一則消息;我害怕你死在一條我完全沒去過的暗巷里,害怕我在某個睡夢中便會失去你,假如生命這麼無常,你難道不該更珍惜與我一起的時光嗎?你這個大笨蛋為什麼選擇撇下我?你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看!他有多笨、多自作聰明、多傲慢、多自大……她應該要仰天長笑,狠狠嘲笑他的愚蠢。
可是,人生跟預想的絕對不一樣。
她听著他沉沉壓抑的哭聲,細細碎碎,就像她多年前對著他背影時哭的那樣,胸口竟揪得很疼。
胸臆間那些壓得她喘不過氣的悶氣似乎統統發出來了,很暢快、很淋灕,可全數吐出了之後,只剩下空虛,空虛得令她連心痛也實實在在。
眼眶既酸且痛,但她現在連流淚的氣力也沒有……
別哭、不要哭……你哭得我也想哭了,當年,我哭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很想哭?
別哭……
舒妍游離的意識再度飄遠了,他沉抑的哭聲卻持續回蕩在她耳際,久久不去。
第8章(2)
「二小姐,你醒了?我去請先生過來。」
治療了好一段日子,舒妍緩緩掀動眼睫,在一個王姨獨自看顧她的時間緩緩睜開雙眼。
「王姨,有水嗎?我好想喝水。」眸光梭巡病房一圈,房內只有王姨,舒妍喉嚨干渴至極,四肢仍然無力,只能拜托王姨為她取水。
她的氧氣罩已經摘除了,身上唯一懸掛著的,僅剩提供她營養的點滴。
「有有有,當然有。」當了多年管家的王姨手腳俐落,立刻就拿了杯溫水,插上吸管,遞給舒妍。
「二小姐,你慢慢喝,別嗆著了,我去請先生進來看你。」舒先生最近都待在這間醫院里,他有交代,二小姐醒了的時候要通知他的。
「王姨,不急,先等等。」舒妍趕忙阻止王姨,小口小口地啜飲溫水,無意識拉扯吸管的動作看來緩慢卻焦慮。
她住的這間醫院是父親眾多分院中的一間,她明白她一定會見到父親,只是,她還沒有心理準備。
她知道,父親有時會來看她,甚至還會親自幫她做一些簡單的注射,或瞳孔、血壓等例行檢查,可是,她真不知該拿什麼表情見父親。
這次的事件,雖說是姐姐引起的,但父母親對姐姐向來甚少責難,更何況,事情還牽扯上邵一帆……
爸爸向來記性好,怎會不記得邵一帆這號人物?而邵一帆甚至還朝姐姐開了槍……雖然,她也因著姐姐的緣故,必須待在醫院里,但,爸爸也許會覺得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舒妍從來都不了解父親,她猜不到父親會如何反應,越想越心慌,只好鴕鳥般地想先將這件事暫且擱下。
可惜,天不從人願,舒妍不過才喝了幾口水,眼角余光便看見父親西裝筆挺地自門口走進來。
「嚇!」舒妍水杯一擱,迅速躺回病床上,耳邊听著父親那道永遠令她害怕的腳步聲越走越近,戰戰兢兢,戒慎恐懼。
「小姐還沒醒?」舒父走到舒妍床畔,問。
他看了一眼插著吸管的水杯,吸管上緣分明還垂掛著方才喝過的水滴。
再怎麼不滿意,總還是他的女兒,他用上所有可用的資源,令女兒得到最完善的醫療照護,舒妍雖然虛弱,但大致上恢復得很不錯,也該醒了。
「二小姐剛剛有醒來,不過又睡了。」哪有那麼快睡著?王姨心知肚明,可選擇不說破,二小姐和先生的感情向來不睦。
「好吧,有狀況再通知我吧。」舒父沒有細究,旋足回身,準備離開,還沒走出病房,邵一帆恰好由外頭踏進來。
舒父筆直前行,連眉毛也沒抬,可听聞另一道腳步聲接近的舒妍悄悄開了條眼縫,因邵一帆和父親的踫面捏了好大一把冷汗。
她尚且不明白該如何面對父親,邵一帆又知道該如何面對嗎?
他們兩人能和平共處嗎?會不會一言不合吵起來?拜托,希望至少能相安無事地走過去……
「舒院長。」舒妍正在提心吊膽之際,邵一帆忽而開口,喚住舒父。
多年前,舒父曾經禁止他喊他「伯父」,所以邵一帆以「舒院長」替代。
舒父慢條斯理地停下腳步,並沒有回首看邵一帆。
邵一帆大跨步行至舒父眼前,猝不及防地向他鞠了一個近乎九十度的、深深的、畢恭畢敬的大轉躬。
舒父擰眉,並沒有對邵一帆的舉動做出任何反應。
他究竟在做什麼?舒妍既憂心且納悶地想。
「先生,我出去換花瓶的水。」王姨識時務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