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悲哀地發現,在隱蓮心中,對他除了憎恨,再沒有任何其他的記憶,所以才會連他最忌諱的事情、曾經無數次戲弄過他的事情都全部忘記了……
這也可以算作是一件好事吧,反正,他們不會有未來,反正,他的生命隨時都會走向終結,到了那個時候,因為隱蓮並不愛他,所以,就不會有痛苦,不會有悲傷……
璃月揪緊了自己的胸口。
第7章(1)
棒壁門扉緊閉,璃月應該早已進入夢鄉。
月上中天,一人一鬼,兩個同樣縹緲的影子,以同樣飛翔的速度,飄出隨園。
穿過街道,越過農田,經過草地,跑過樹林……飛過一座座在夜色中晦暗猶如鐵的獸脊的山丘,終于來到密林深處一座小小的木屋前。
打開搖搖欲墜的木板門,隱蓮揚手一指,不遠處的桌子上,一盞昏暗的油燈就陡然亮起,彌漫出昏黃蒼涼的光暈。
隱蓮打量著四周。
很簡陋的木屋,牆上掛著一把灰褐色的弩,很眼熟,下面一張木板床,鋪著厚厚的蒲草,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牆角一棵馬蹄蓮靜靜地開放,不染縴塵,即使主人好像很長時間都沒有來了,這個屋子依然不染縴塵,就像那個人一樣。
「你沒有出現之前,璃月就是住在這里的。」貞元坐在椅子上,嘀咕著,「紅顏真是禍水啊,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一遇到女人,就方寸大亂。」
「我發現你真的很嗦。」隱蓮白他一眼。
「沒有辦法,」貞元嘆著氣,「做鬼很寂寞的,難得有人肯听鬼說話,當然要多念幾句。」
「你為什麼不去投胎啊?璃月不是要幫你嗎?」隱蓮東翻翻西看看,「難道你想永遠做一個孤魂野鬼?」
貞元神情恍惚了一下,飄過來指指木板床,「在這里啦。」
隱蓮掀開蒲草,一下子呆住,蒲草下面,雪片一樣的宣紙,層層疊疊。不是一張,不是兩張,而是很多張畫像。巧笑倩兮的隱蓮、薄嗔微怒的隱蓮、花間撲蝶的隱蓮、御劍飛行的隱蓮、仗劍而立的隱蓮……無數個隱蓮,卻是一樣的神采飛揚,一樣的婀娜多姿,一樣的美艷絕倫……
輕輕摩挲著上面的女子,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微微顫抖,心髒一下下地抽搐。
她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這麼一個人,保有關于自己那麼多那麼多的記憶,甚至包括那些自己已經忘卻的記憶,從十三年前那個初次乍見時青澀稚女敕的女孩到三年前那個翩翩而立的少女,每一個時期,每一段成長,都被他清晰描摹、細細勾勒出來,凝結在畫卷上,恍若時間的剪影。
隱蓮慢慢坐在床上,怔怔看著那些畫,眼神迷離憂傷,仿佛回到那悠遠的歲月,仿佛看到青蔥年少的自己,身旁是俊美無雙、光芒萬丈的少年——摩羯,兩個人大聲地笑,放肆地叫,恣意追逐奔跑,縱橫在蓬萊山的雲霧之間。依稀看到,清冷如月、孤寂如星的璃月一襲素衣,站在松樹下、竹林中、瀑布旁……淡然地注視著自己,用那麼憂悒淡然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她扶住額頭,發出一聲低低的嘆息。
貞元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恍然,他在思索剛才隱蓮的問題,為什麼不去投胎呢?很多人曾經問過他這個問題,並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忘記了,忘記了根本就不想投胎的理由。
碧執地做一個鬼,做一個寂寞的鬼,留在這個原本就不屬于他的世界上。
那麼重要的理由,居然忘記了,抑或是……根本就不想記起?
從木屋中走出來,貞元突然說道︰「反正已經來了,我去看一個人,你先回去吧。」
「是一個鬼吧?這樣的荒郊野外,怎麼會有人呢?」隱蓮還沒有從畫像帶給她的震撼中走出來,勉強笑著說。
「他雖然住在墳墓里,卻並不是一個鬼。」貞元認真地說。
隱蓮心髒狂跳了一下,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她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胡說什麼啊?怎麼會有人住在墳墓里呢?」
「那個人就住在墳墓里啊,」貞元完全沒有發覺她的異樣,說道,「已經三年了,璃月把他關在古墓中,璃月說,不能放他出來,要不然會害死很多人。」
隱蓮攥緊拳頭,慘白著臉,輕輕搖頭,「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在騙我,除非我親眼看到。」
「那個人很凶的,」貞元為難地說,「我怕他會嚇到你,如果你被嚇到了,璃月一定會生我的氣。」
「你忘記我也是一個術士嗎?怎麼會輕易就被嚇到呢?」
「哦,」貞元點點頭,「你說的也對啦,反正你是璃月的妻子,帶你去應該沒有什麼關系。」
他率先,向密林深處走去。
隱蓮踩著那些好像沉澱了幾千年的落葉,腳步虛浮,恍似踩在雲端,心髒也飄飄蕩蕩,她慢慢問道︰「這三年來,他一直都被關在古墓中嗎?」
「是啊,」貞元點頭,「璃月常常去看他,可是,每次那個人見到璃月都會很生氣。有時候,璃月很忙,去抓鬼啊,捉妖啊,還要保護伯琮,就叫我來看那個人。」
「那個人……」隱蓮濡濕了眼角,聲音輕顫,「在墓中,一定很痛苦吧?」
「我覺得,璃月比較痛苦,」貞元嘆氣,「他說那個人是他的大師兄,他很尊敬這個師兄,可惜天意弄人,他的師兄居然是血魔星轉世,一定要鎮壓在古墓中。璃月那麼善良,親手做這樣的事,當然會很痛苦。」
隱蓮怔住,把摩羯鎮壓在千年古墓中,璃月會很痛苦?他很尊敬大師兄?她晃著頭,不可能的,一定不可能的,璃月,他一直都在妒忌大師兄,終于找到機會,可以名正言順地折磨師兄,他應該很開心,應該很得意。
一定是這樣的。
繞過一棵大樹,眼前一片茵茵草地,中間一座墓冢,潔白的石碑上一片空白,沒有任何題字。
晚風習習,撩撥得樹葉沙沙作響。
隱蓮慢慢向墓碑走過去,一步步走過去,心中忽然涌起很奇怪的感覺,這麼近在咫尺的距離,依稀間卻仿佛變得很遙遠,仿佛間隔了整整三年,不對,不只是三年,而是好像間隔了很漫長很漫長的歲月。
那麼奇怪的感覺,偏偏那麼真實而清晰。
有些忐忑的,她一步一步走近墓碑。
忽然狂風大作,漫天涌起層層疊疊的烏雲,淹沒了星子,也遮蔽住月亮。
天地間一片晦暗,漆黑如墨染。
墳墓四周突然彌漫起濃濃的霧氣,裊裊渺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夜梟喑啞嗚咽的鳴叫,異常的詭異淒厲,風聲嗚咽,撩撥得樹木沙沙作響。
漂浮在不遠處空中的貞元瑟縮了一下,打量著四周,喃喃說道︰「好像……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我們,我們還是改天再來吧。」
隱蓮沒有理睬他,徑自走到墓碑前面,她輕輕撫模著冰冷的墓碑,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角輕輕滑落,滴在墓碑上,留下點點斑斑黑褐色的濕痕。
「你怎麼啦?」貞元飄到她旁邊,納悶地問道,「你怎麼哭了?你不要哭啊!璃月知道你哭會很難過的。」他抬起手,慌亂地想要拭干她臉上的淚,卻頹然發現自己的手輕飄飄穿透她的臉龐,完全沒有辦法觸模到她。
他果然只是一只道行很淺的鬼啊。
隱蓮哭泣著,風聲嗚咽,仿佛也在哽咽抽泣。
一聲痛苦的嘶吼突然從墳墓中傳了出來,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嘶吼聲越來越劇烈,越來越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