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月頸上的血,還在流淌著,同樣滴血的,還有胸腔里的某個部位……
她仰起頭,用那麼悲傷、怨懟、憤怒、痛苦、絕望的眼神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說道︰「我答應你,會離開他,永遠都不會再見他,但是,你要保證,會好好地對待他,讓他好好地活著。」
「我……答應你。」璃月輕輕點頭。
一個時辰以後,璃月帶著摩羯離開了蓬萊山,他還帶走了石室內那把灰褐色的弩。
隱蓮從截然相反的方向下山,除了隨身衣物,她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卻留下了一滴淚,她步履蹣跚地走到山腳下,然後回望高聳入雲的蓬萊山,青春貌美的臉上,流露出飽經歲月風塵的滄桑,眼角的一滴淚,就那麼悄然滑落,然後,她深吸一口氣,大步走遠。
再見,蓬萊,再見,我一去不復返的青蔥歲月,再見,再也不見。
第3章(1)
璃月不止一次看到過蜘蛛捕食獵物的情形,在密林深幽處,那些或許粗壯或許縴細的樹木枝杈間,抑或是在某個斑駁牆角灰色的暗影里,總是會有密密盤結的網,常常粘著一只也許頹然翼動著翅膀,卻被牢牢吸附住的小飛蟲,一只黑色或者是灰色的蜘蛛就帶著得意和篤定,從容不迫地邁動步子,慢悠悠向它爬過去,小飛蟲徒勞無功地掙扎著,最後發現只能懷揣著恐懼,靜靜等待死亡的來臨,成為蜘蛛的月復中餐。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時的那份恐懼,于是它會瑟縮,會戰栗,會發出撕心裂肺的哀鳴……
然而,它的恐懼,往往只是增加了捕獵者的興奮和愉悅而已。
璃月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網中的小飛蟲,而且被折斷了翅膀,徒勞無力地掙扎著,周圍被不止一只蜘蛛窺視著。
朦朧晦暗的夜色中,他們向他慢慢圍攏過來,後背似乎翼動著死神黑色的羽翼,把玩著手中千奇百怪的武器,臉上帶著胸有成竹般篤定的微笑。
就像,死神的微笑。
璃月身上的青衫已經被鮮血浸透,渾身傳來錐心蝕骨的刺痛,究竟有多少道傷痕,究竟受了多重的傷,他自己也不清楚,自然也無暇顧及。而冰冷的寒意也早已滲入肺腑,那是千年冰蠶絲終于突破他的先天罡氣,正在體內肆意攻城略地,于是四肢百骸都不由自主地戰栗著。
冷,徹骨的寒冷……
唯一感覺到溫暖的部位在前胸,那里有一個小小的盒子,鐵灰色的盒子,里面放著從南海帶回來的沉香。
沉香,千年沉香木的精華,不但可以驅毒,還可以療傷,具有化腐生肌的神奇功效。
如果,他現在用沉香來療傷,也許還會有一線生機,可是,那樣,伯琮就會死,雖然,自己現在死了,一樣沒有人會把沉香交到伯琮手中,伯琮同樣會死,然而,只要沉香還在,伯琮就還會有一線希望,一線生機,如果自己用掉了沉香,他就一定會死。
沒有絲毫猶豫地,璃月揚起手中的盤龍劍,對著包圍他的人,揚起了劍。
那些人卻笑得更加得意,就像嘗試了無數次,終于偷到小母雞的狐狸,就像饑渴了好幾天,突然遇到甘泉的野狼,看著他,眼中閃爍著貪婪興奮野蠻凶悍的光芒。
而璃月手中的劍,雖然筆直高舉,卻劍光晦暗,龍楮也暗淡無光。
他們知道,自己就要得手了,他就像被困在蛛網中的小飛蟲,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白板雞,已經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任憑宰割。
夜色蒼茫沉寂,空曠寂寥的夜空,高懸著一輪淒清的冷月,彌漫著清冷的銀輝,周圍點綴著黯淡的星子,映照著璃月蒼白倦怠、已經飛濺上點點斑斑血漬的容顏。晚風習習,撩撥起他因為早已被挑斷發帶而散落的長發,影子投射在地上,搖搖曳曳,恍若鬼魅。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下一刻就會變成真正的鬼魅,等待他的,也許就是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師父曾經說過,那是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上天給自己的懲罰。
只要他拿出沉香,就可能扭轉命運,然而,他從容地舉起了劍。
鮮血從他的嘴角慢慢溢出來,他的目光依然淡定平和,臉上依然如月般清冷寧靜。心中卻波濤起伏,快要來不及了,就快要來不及了,允文,他會來吧?交代貞元的事情,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這次也不會例外吧?
賣糖的老人家、把玩著彩球的小孩子、帶著溫婉笑容的母親、拿著絲帶的少女、一臉諂媚的老板、賣雲糕的小伙子……他們身上或多或少也掛了彩,所以看著璃月的眼神就分外怨毒,帶著貓捉老鼠般戲謔的神氣,慢慢向他逼近。
璃月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等待著不止一根荊棘同時刺進自己的身體……
等待中的傷害並沒有來臨,包圍著他的天羅地網忽然被輕輕劃破。
然後他听到了小孩子的尖叫、老人家的嘶吼、少女的訝然……
一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闖入視線,是隱蓮,卻又不是蓬萊山上的隱蓮,而是古橋鎮中的隱蓮,相貌平庸、毫不引人注目的隱蓮。
她手中揮舞著一柄長劍,劍光霍霍,舉手投足間就刺穿了小孩子手上的彩球、挑斷了老人家握著勺柄的手腕上的筋,也把兩個少女手中的絲帶割得粉碎……
這一切,只是發生在一瞬間。
這當然不是說她的武功修為比璃月高,而是因為那些人剛才和璃月苦戰,已經消耗了太多體力,大都受了傷,而且,她的出現,也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出人意料。
彼此對視一眼,他們突然揚手向前一擲,然後齊齊縱身向後翻騰跳躍,一股濃煙過後,街道上突然變得一片靜謐清冷,他們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從來就不曾出現過,就連賣糖人老人家的小推車、賣雲糕小伙子的擔子、賣首飾老板的攤子也都徹底消失了,沒有任何痕跡留下來。
一切,好像根本就不曾發生過。
披頭散發、臉上濺著血漬,身上的衣衫七零八落、千瘡百孔,恍若鬼魅的璃月就站在靜謐的街頭,修長的身子顯得有幾分單薄和孱弱。
隱蓮微顰眉頭,淡然地看著他。
璃月收了盤龍劍,也打量著她,打量著面前這張全然陌生的臉和面具後面熟悉的靈魂。雖然知道,她並不是因為關心自己才出現在這里,不過心底還是涌起一絲淡淡的喜悅,于是,唇畔不由自主漾起淺淺的笑意。
「你要死了嗎?」隱蓮問道,她看得出來,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傷,不過,她關心的並不是他的傷勢,或者是他的生存抑或死亡,所以語氣依然冷淡而平靜。
「是,我就要死了。」璃月點頭。
「那麼……」她微揚起眉。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期待什麼,輕聲說道︰「就算我死了,你也絕對不可以見師兄。」
「璃月!」她氣憤地叫。
「我絕對不會讓你再見到他。」璃月重復道。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會有你這樣的人,居然這麼冷酷,這麼無恥,這麼卑鄙,這麼惡劣,僅僅因為自己一廂情願的愛慕,就嫉恨到要硬生生拆散我們。」隱蓮咬牙切齒地咒罵道。
璃月斂了笑容,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你才知道嗎?」
他這樣坦然承認,隱蓮反而沒有辦法繼續罵下去,惱怒地看著他。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璃月緊蹙眉頭,喉嚨突然涌起一陣腥甜,他努力壓抑下去,咳嗽一聲,低聲說︰「我現在就快要死了,師姐就幫我做最後一件事情吧。」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鐵灰色的小盒子,遞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