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想挑明說請她離開的事嗎?
唉。她已經決定要走了啊。
難道在他眼里,她是這麼不識相到底的人嗎?他以為在他餐桌上那樣明顯的怒意下,她還能蒙著眼假裝什麼事都沒有嗎?他實在可以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找她談話的!
「你若不喝咖啡,我可以幫你把晚餐的湯熱一熱。」
「我……」她好緊張。為什麼在他的注視下,她會不由自主地慌張?她的不安泄露在雙手絞扭衣角的動作上。她甚至慌亂地想著,不該穿著逸桀買的衣服,在楊逸凡的視線範圍內走動。
「如果你什麼都不想喝,那就坐著陪我,我有話跟你說。」他等了幾秒,才又說。
他說完話、起身、轉身、走向餐廳,一連串動作利落得沒有絲毫猶豫,沒給她任何拒絕或接受的反應空間——她惟一的選擇是,跟著他的背影進餐廳。
進了餐廳,他徑自弄著咖啡,她則安靜找個位子坐下,看著他自然熟練地張羅那些杯盤……
他由釘在牆上的收納櫃里拿出一個咖啡瓷杯與瓷盤,再由流理台下的抽屜拿出∼只小茶匙,倒了一杯咖啡後,他由咖啡機旁的小竹籃里拿了一包糖、一個女乃油球,擱在咖啡瓷杯上。
若殊沒別的選擇,只能怔怔看著他背對自己做那些簡單的動作。
咖啡杯、小茶匙、糖包、女乃油球,那些在她而言不算太小的東西,為何只要上了楊逸凡的手,都有點兒像小孩玩的小玩具?!在那些東西的襯托下,若殊不得不注意到他那雙大掌。
此時,她才醒黨到,這些天不單是楊逸凡不曾主動跟她說過話,她自己似乎也下意識地回避他,因而不曾仔細觀察過他的樣子。其實,她不該回避他,他救了她,把她帶回這個溫暖、仿佛與世無爭的地方,她至少該跟他說聲謝謝的。
「逸桀總說我是個吹毛求疵的老人家,一個人喝咖啡還要講究‘排場’,一定要端端正正擺好正式的咖啡杯組才肯喝。我卻覺得,喝咖啡是我享受人生的方式之一,不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就注定只能讓生活摧殘。」
若殊尚在胡思亂想之際,楊逸幾已端著咖啡挑了隔她一個桌角的隔壁位子坐下,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話。他的話又像有某種特定味道,或者該說特定意含?仿佛是則有用意要說給她听的,可惜.她不是很能理解他話語背後的用意。
不過,她倒是明白了,原來自言自語不是楊逸桀的專利,原來楊逸凡也有同樣傾向。
不期然地,她踫上楊逸凡的雙眼,只撐了一秒鐘,她便低下頭對著桌面,因為在他那雙炯亮有神的眼楮底下,透著教她無法消受的壓迫感。
她沒直視過他的雙眼……也不對,在遇見他的那個晚上,在她即將陷入昏迷之前,她記得她看的是同一雙眼楮。然而,那時候的她,意識不若此刻清楚,感覺不若此刻敏銳……她一直不知道,原來他有雙充滿力量、教她不由得害怕的眼楮。
「你考上台灣大學,你自己知道吧?」
「……」她——頓時抬起頭,卻找不出該接的話。
楊逸凡的臉色若有所思,喝了口咖啡,才由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張折疊平整、似乎是只被剪下一小塊的報紙。他攤開折疊的部分,將報紙放到餐桌上,推送至她面前。
那一片薄薄的再生紙上,∼行斗大標題躍進她的眼——
深夜死亡火警……
她伸起放在雙腿上的右手,顫抖著想將那張剪報拿到近∼點的距離,她的雙眼熱熱地,有層朦朦的水模糊了視線,她努力閱讀著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她努力專注到連楊逸兒起身至咖啡機前倒了第二杯咖啡,又回位于上的舉動都沒在意。
終于,她好像花了一世紀那麼長久的時間,才看完了那則新聞。
而眼淚……眼淚竟開始如洪水泛濫般奔流出雙眼,她的所有情緒、所有恐懼、所有悲切全在這個時候——崩潰了。
她趴在餐桌上,放聲痛哭!
十分鐘過去了,接著另一個十分鐘也跟著過去。楊逸凡不發一語喝著咖啡,沒任何打算安慰她的意思。他認為,與其提供她一個放聲哭泣的胸膛,不如教她學會堅強。
所以,他一徑沉默地坐著,一徑喝著他的咖啡,等她哭夠為止。
沒人注意到餐廳外,站了一個下樓覓食卻不經意撞見這一幕的人。
二十幾分鐘過去,她的哭泣聲弱了許多。
「從你的反應看來,征信社的調查應該沒有錯。很抱歉,我必須請征信社調查你的背景,這里住的都是我關心的人,我有責任不讓自己的一時仁慈對其他人造成傷害,請你諒解。」楊逸凡開口。
她的哭泣聲,此時完全停止。
「學校後天就要辦理注冊手續,我會讓逸桀陪你到學校注冊。學費我先幫你繳了,我用我的名字在銀行開戶,這是提款卡,提款卡的密碼是××,你可以去改你記得住的密碼。這個學期,我每個月會匯八千塊到戶頭。寒暑假你必須回牧場打工,跟小草一樣,一個月我會給你三萬塊工讀金。大學的寒暑假有將近三個半月,你可以賺十萬五千元,用來支付你國立大學的學雜費應該夠了,還能多少貼補一些生活費。別以為我給你三萬塊薪水是在幫助你,牧場的工作很辛苦.假使你不能吃苦,想在外面另外找工作,我沒有意見。」
他徑自說著,她只是木然地听著,不發一語。
「另外,你在學校上課期間,我希望你能找份兼職工作,家教或者到加油站、餐廳打工,我都不反對.但絕對禁止從事任何非法行業。等你升上大二,我就不再每月匯錢給你。」他看了呆怔的她一眼,又說︰「你父親的後事,我已經處理好了。暫時我把你的戶籍遷到我家,這只是暫時,等你大學畢業找到工作,隨時可以辦理遷出。我幫你重新申請一張身份證,因為你原來的證件全燒掉了。我不想問你過去的事,不過如果你想說,我不介意暫時充當听眾。但我認為,過去的事就是過去了,沒必要翻出來一一清算。我的建議是,那些事能忘就忘。好了,我話說完了。」
逸凡喝完第二杯咖啡,說完話他離開位子倒了第三杯咖啡,然後走出餐廳,留下她∼個人。
轉進樓梯問,他有點訝異看見逸桀坐在階梯上。但訝異歸訝異,他沒打算開口,直接走過逸桀,端著咖啡上樓。
逸桀則一臉不悅,尾隨著他上樓。
「有事嗎?」進了房間,逸兒才開口並看向一路跟他上樓來的速桀。想必逸桀是听見他跟若殊說的話,他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必然也是為了那些話。
「你干嗎用那種口氣跟一個孩子說話?」逸桀非常不滿。
「我不覺得我的口氣不好,你听見我大聲對她說話嗎?」
「你是沒有大聲說話!但聲量大小不代表語氣好壞,你犯不著——」
逸凡坐上椅子,開始翻閱桌上堆了許久的資料,頭抬也不抬地說︰「如果你不滿,是因為我對那個小女生不夠有耐心,你可以下樓去安慰她,別在這里挑剔我的口氣。我自認對她夠好了。」
「你那樣叫做夠好了?冷冷地通知人家父親死了,冷冷地要人家到學校報到,冷冷地命令別人到你的牧場堡作你除了冷漠,就不能有一點人性嗎?!」
「我若沒有一點人性,就不會把她救回來!不會給她安身的地方,不會幫她繳學費,更不會幫她處理父親的後事!最重要的是,假使我沒有一點人性,我會放任那個真正沒人性到把親生女兒折磨得不成人樣的男人不得好死後再讓他曝尸荒野。可惜我太有人性了,才會浪費我的人性葬了他。話說回來,關于人快這個話題,我記得我們討論過了,我本來就歸屬動物類,所以就算我真的沒人性,你也不該太驚訝才對。現在我很忙,沒空再跟你討論我的人性問題。你若閑得發慌,麻煩把你的人性用到樓下那個小女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