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來的樣子有些怪異,樹上的人眯了眯眼,好像有些什麼超過了他家九千歲的預想。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朱文圭神色一定吸了口氣,「我並不想就這樣讓他死去。」不管他是殺朱棣還是助朱棣,天下會如何,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是怨恨,那些百官看不清的冷嘲熱諷,跪在一個奪了他人天下的人面前俯首稱臣,還有你——魏搖扁,不過是個不學無術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公子,你又怎會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麼?他不過是怨朱允炆、朱棣、朱文奎,好似整個天下虧欠了他似的!錦衣衛、東廠,真想一個也不放過,深宮被囚禁的十九年,就好像被隱藏在深不可見底的角落,再怎麼聲嘶力竭都沒有人來注意他半分,而朱文奎,明明已經該死了的人,卻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讓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坐立不安!
呵,瘋子。樹上的人不恥一笑,在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悄然離開。
誰也沒有注意到,空氣中多了層淡淡的花粉味。
第三章執當錯將愛(1)
桑枝變了。
她竟然會花一些時間把自己打理好。
這消息就跟太陽突然打西邊升起了似的。
雖然她還是那麼莽莽撞撞的,還會為了別人打抱不平,至少她不再整天拿著刀子極不雅觀地滿大街追人,很是稀奇。
桑枝三天兩頭地來,昨天跟他聊御梨棲的戲唱得好听,今天跟他聊賣菜的大嬸很八卦。
好像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就是桑枝的生活。
「鳳兮鳳兮,」她坐上桌子,兩條腿在下面晃阿晃,鳳兮在一旁用瓷碗澆花,她就那麼看著,或者說叫欣賞,一靠近他身邊就會被那些若有若無不知名的氣息感染,不過桑枝不會去在意,她只知道鳳兮不管做什麼,都是那麼好看,「今天御梨棲又唱《鶯鶯傳》呢。」她好像還在回想,「真好听,不過我不喜歡那個結局。」她皺眉很苦惱的樣子。
鳳兮回頭,桑枝趕緊不好意思地跳下桌子,坐到凳子上,那平日里十個人也拖不住的丫頭,如今只消鳳兮一個眼神,就乖乖听話了。
「‘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張生如此詆毀崔鶯鶯,確實有些過分。」
「才不是呢!」桑枝大嚷起來,「他們沒有在一起才最可惜,張生一定不是存心拋棄鶯鶯的,他肯定是有苦衷的!」桑枝瞪著鳳兮,「他當了官,就身不由己了,戲里面不都是那樣唱的嗎?他一定是不想讓鶯鶯一直難過、一直等他,所以才說這樣的話的!他其實,很可憐的。」
鳳兮被她大叫的聲音震驚了片刻,桑枝不會表達,那個叫做長痛不如短痛,她不會表達但是她明白,這也是鳳兮第一次听別人解釋出這樣的《鶯鶯傳》。他輕輕一笑,就好像隔空在陽光下開了一朵花,「你喜歡風憐懿嗎?」御梨棲跟東廠的關系匪淺,能在那唱戲的便得有九分真功夫。那個人,听說紅遍了京城兩年,給上封也賺了很多銀子吧。鳳兮只有遠遠瞥見過他兩回,輕衫輕袖,沒有什麼凌人的氣勢,但是對桑枝倒是很好,怪不得桑枝總說要保護他。
桑枝點點頭,又搖搖頭,「風憐公子人很好,桑枝的名字就是他送的呢。」那是她第一次翻牆進去御梨棲,頭一抬看見了風憐懿,她驚得半天說不出話,最終口齒不清地叫了聲「姐姐」——那麼漂亮的人,她當初壓根兒沒想過是個男人。于是,那男子震驚了半晌笑得如同下凡神仙一般,扶起她,送了她一個名字,「他說桑枝是個好名字,可惜桑枝不會寫字。」她有些可惜地嘆息,原本大家都是瘋丫頭地叫慣了,後來有了名字倒是不習慣了好一陣子。
「喀。」那瞬,鳳兮折斷了窗口的一枝芍藥,他執著細枝,枝頭有一顆花骨朵還沒有開放,他輕飄飄走到桑枝身後,伸手環過她的身體,將花枝插進她的手心,自己握住了她的手,輕輕一抬,執枝蘸了桌上殘留的水漬。
他抓著她的手,一筆一畫,認認真真地寫了兩個大字。
「桑枝。」鳳兮輕輕吟了聲,松開了她的手。
他在——教她寫字?他在教她寫名字,桑枝桑枝。
桑枝愣得不光臉蛋發熱,全身都有點熱,她知道她該把心思放在桌面的大字上,可是就是管不住眼神思緒地飄去鳳兮身邊,握緊了手中那枝未開的芍藥,「那個——賣菜的大嬸今天又問我啦。」她到處找著話題,這個話題她煩惱很久了,小臉有些紅,「她問我是不是有喜歡的人啦,她們好奇怪。」她當然不明白,一個女孩子會懂得打扮了,懂得收斂了,那麼多半是因為她有了喜歡的人,女為悅己者容。
「嗯?」鳳兮望她一眼。
「我說是呢,撒謊不好。」桑枝搖頭格格笑起,又呆呆地看著手中的芍藥,紅潤有澤,心里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包裹了起來,「我告訴大嬸,我喜歡鳳兮呢!」她大聲地嚷嚷起來,但是手指又很不听話地在那扯著衣裳,別扭得就好像,很希望讓別人知道,可是又很討厭別人來問的矛盾的樣子。
鳳兮嘆息一聲,這丫頭究竟是怎麼看待他的?怪不得今天那些街坊看他的神情讓他極不舒服,他有些無可奈何,「桑枝,你不是瘋,你是傻……」他笑起來,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傻姑娘。」鳳兮有些不知該如何跟她去解釋。桑枝,那不是所謂的男女之情——這樣,會不會太傷那姑娘的心?不過……桑枝恐怕自己也不明白什麼是男女之情吧——那麼,他又要怎麼解釋呢?鳳兮頓時腦袋里亂成一團,當初在明宮學繁文縟節,學安邦治國都沒有這麼麻煩過。
桑枝張了張口,第一次居然說不出話來,那個人那麼高,和衣站在自己面前,就好像整個屋子都有了什麼香味,可是她說不出,那只是一種韻意,是眉眼間柔到溫著清水的氣息,然後說她是個傻姑娘。很多人都說她是瘋子,她知道自己確實是個莽撞冒失的人,她這是第一次听人說她是個「傻姑娘」,那話里听不到半分的取笑,半分的不恭敬,好像……有那麼點戲弄,但是,卻是沒有壞心的,于是桑枝一句話也回不了口。
也不知該將眼神放在哪里,她轉了半天終是落在了他的腰際,鳳兮低下頭去看,那個漂亮的金鈴盞。鳳兮解下鈴盞,看著它的樣子有些倦怠,「桑枝,喜歡這個嗎?」
桑枝不明所以地點頭,鳳兮淡淡一笑,「桑枝答應我一件事,這個就送你。」他將鈴盞塞進她懷里,有些沉。桑枝抱著鈴,眉開眼笑,鳳兮轉過身子低低道︰「以後,別來找我了,好嗎?」朱文圭那日拂袖離去,東廠、錦衣衛、九千歲,一個個背地里打的什麼主意,他並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連他也不知道,而桑枝卻是不該被一起拉下水的傻瓜。
「鳳兮要去哪里?」她急急喊出一句,怯生生去抓鳳兮,她好像直覺得鳳兮要離開了一般。
鳳兮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她,桑枝急得眉頭緊皺,她很不喜歡鳳兮這種神態,不說話不表態……就好像……一縷魂,隨時會消失。
「不要!」桑枝扭頭,嘴里嘀嘀咕咕,「我就是喜歡鳳兮,為什麼不能來看鳳兮,我喜歡風憐公子,也經常翻牆去听他唱戲,他也從來不趕我走。‘赤蓮果未結,業火猶生孽,飛燕暫臨城,潛龍私還怯’,今天御梨棲還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