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在寫「放妻書」時,她也賭氣說要寫一封「放夫書」,最後卻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對著面前的滿張白紙哽咽,強忍住沒掉淚。
而今晚,是他們最後一夜共床而眠,她繼續賭氣不想與他說話,裝著睡卻緊揪住他的衣衫不放。
「容容,不要揪那麼緊,我不會跑掉,你可以放開了。」他附唇在她的耳邊輕聲細語道。
她不答他,也不睜開眼,仿佛睡得極熟,只是一雙縴手依舊是緊緊地揪住他的衣袍,無論如何都不松放。
而他斂眸注視著她閉上眼眸的容顏,從她眼角泛出的隱隱淚光,可以看出她並沒有睡著。
此刻,她是清醒的,卻不想睜開眼楮面對他。
他輕嘆了口氣,大掌按住她的腦勺,俯唇在她的額心輕啄一吻。
「對不起。」他輕聲道,嗓調卻是沉重的。
听見他對自己說抱歉,夏侯容容也再忍不住內心的酸楚,右手掄起拳頭忿忿地打他的胸膛,嗚咽了聲,將臉蛋埋進他的頸窩里,下一刻已經被他修健的長臂給緊緊地擁進懷抱之中。
她緊揪住他的衣袍,而再多的嗚咽,都被他給吮進了吻里……
雖隔千里遠,但他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當初,他留在她身邊的人,會將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悉數回報給他知道。
所以,他知道她下令撈起湖里大半的湟魚,為完刺辦壽宴,幾乎是「龍揚鎮」的街坊們都能夠分到一杯羹,大伙兒為這天上掉下來的一頓美味佳肴,都是笑得樂不可支,爭相走告。
「借花獻佛?」在看完書信之後,他忍不住失笑,「哪是借花獻佛?你這家伙是在藉機泄忿啊!」
說著,他唇畔的笑意更深,「你明知道我有多辛苦才養活那些湟魚,竟然大半都殺來吃了,擺明了一點都不想珍惜,這不是泄忿,還會是什麼?」
她這妮子必定在想,天高皇帝遠的,有本事,他自個兒回去教訓她!
但她明知道他做不到,也不會這麼做!
他知道她聰明能干,有能力主持大局,但是,能夠達成他對她的期望,不代表她心里甘願接受他給她的安排。
她怨他,在他的心里很清楚這一點。
但倘若她不怨不恨,心甘情願接受這一切,那就不是夏侯容容了!
她凡事總還帶著一點孩子脾氣,不過,從他手里接下「龍揚鎮」後,已經收斂很多了!
想著,他泛起一抹淡淡的淺笑,折好書信,擱進了一旁宮人打開遞上的金絲木盒里,在那盒里有成疊同樣的信紙,放好之後,他揚揚手,示意宮人將木盒拿去收起來,再轉身,走出寢殿,在議事閣里接見幾部的族長時,冷峻的臉龐已經恢復成身為可汗的威嚴,方才噙在唇畔的笑意,一絲不見。
然後,在降下這年冬天第一場瑞雪之前,他以詐降與突襲戰法,取下中原的一座要寨,將中原大軍大敗于三川之地,逼中原朝廷正視他朱蜃國養生多年之後,所充盈的強大兵力。人說兵不厭詐,這正是他母妃所教導的用兵法則之一而這詐術,他也曾用在她身上。
「我想,讓人去接裴意回來都城。」
近幾日,兩國交戰的狀況緊繃,在他一次次毫不留情地對朝廷大軍開殺戒之後,今早,夏姬前來覲見他,向他提出要求。
他背對著她,沉靜地一語不發。
在他的心里並非不知道夏姬身為娘親的顧慮,在她的心里很清楚,在他入主中原的大局里,「龍揚鎮」是一顆可以被舍棄的卒子。
倘若,容容知道他當初留著陪她的人,其實都是死士,那麼,她大概不會輕易把自己的好姊妹婉菊許配給溫陽。
「好,我會給你一隊人馬,設法把裴意接回來。」他淡然道。
「那她呢?」夏姬明知不該,還是忍不住沖口問道。
她?!有一瞬間,在他的心里,有瞬間的怔然。
與她在一起的過往,一幕幕上了他的心頭,讓他不自覺地噙起一抹淺笑,但在下一刻,他隱去了那抹笑。
他知道朝廷派出重兵,將「龍揚鎮」包圍得水泄不通,隨時都可能會對她下手,但他不想為了她,在這關鍵的一刻,有任何冒險的舉止。
他早就決定要舍棄了,不是嗎?
比起她,江山更多嬌。
他嘆息,閉上雙眸,感覺胸口有一瞬穿心的疼痛。
最後,夏姬得不到他的回答,在離去之前,淡然地對他說道︰「我知道你做的事情都對,在我們這些人里,沒有人比你更聰明,可是,我希望到最後,你不要後悔。」
朝廷派出死士,那一箭的毒,讓她命在旦夕。
明知道會有陷阱,他仍舊願意對賭,帶著一隊人馬打算潛回中原,卻在中途被皇後派來的軍隊追擊。
他不願退,他要見她!
他後悔了!
知道她命懸一息的瞬間,熟悉的冰冷感覺,徹頭徹尾涼了他一身,讓他失去了平時的冷靜。
「保護汗王!」
蕭剛一刀砍了兩顆人頭,吆喊著手下的部將追上他與坐騎,迎面而來的軍隊多如流水,他們怎麼殺也殺不完,他負著傷,原該是無一處不痛的,但是,他卻麻木沒有感覺。
在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見她!
腥紅的鮮血已經分不清楚是自己或是敵人的,濕透了他的袍服,滲流到馬匹的背上,不斷地滴落到黃土地上。
他開始必須很用力才能看清楚眼前的景物,以及痛殺而來的敵人,而在這血光不斷的朦朧之中,他仿佛看見那一夜她怨嗔的嬌顏。
最後,是蕭剛抗命,攔阻了他存心不要命的殺出,回到都城,他昏迷了數天,宮廷的御醫對他的傷勢都不表樂觀,胸口的那一刀,再深一點,只怕已經是命殯黃泉。
在清醒之後,他得到了一封她想方設法送來的書信,他命人扶自己起身,勉強坐在書案之前,見她在那滿張白紙上,只在央心處,以極好看的娟秀字跡,寫下兩個字。盼君。
她想見他!
他心痛著,小心將那張紙擱回案上,不讓激動緊握的雙手捏碎了它,在這一刻,他又想起了分離前的那一夜,想起那只曾經緊揪住他衣袍不放的縴手,藏著她沒說出口的無助與害怕……
最終,他舍了江山,取了她。
他不問自己能否舍得,只知道她萬分值得。
再與她成了親,日夜與她如影隨形,在隔年,她便生下了他們第一個兒子,她親自為兒子取名為風靜,告別往日的意味,要他靜止安分的意味,再明顯不過了,但對于她的多心,他只是笑而不語。
今兒個,他們兒子滿周歲,前來為他們祝賀的兄弟朋友不少。
大伙兒或坐或臥在羊毯上,吃著烤全羊大餐,喝著美酒,听著琴師演奏,善眩人表演幻術。
「夫君。」她半躺在他的身邊,輕聲喚道。
「嗯?」他取餅她喝了一半的酒杯,往一旁擱放,曾經以為再不可得的幸福,此刻就在他的面前,令他萬分珍惜,也小心翼翼對待。
「你不必跟我說,以前你騙我的事情、對我說過的謊言,你就擱在自個兒的心里,一字一句也不必告訴我,若你覺得瞞得很累,那也是你自作自受,怪不得我。」她徐徐地輕吁了口氣,抬起螓首,正好對上他俯落的眸光,「但是,從今以後,你不許再有任何事情瞞我、騙我,你做得到嗎?」
這一瞬間,他凝視著她美眸之中的柔情,想起昨往,心里既愧又痛,不敢問她究竟知道了多少真相,最後,只能笑著點頭,吻住她的額心,「好,我答應你,對你,決計再無一句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