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雪崖之巔,一輪紅日從皚皚白霧中冉冉升起,浮雲間霞光萬道,映紅了雪林,也映紅了銀妝素裹的遠山大地。
一位淡妝少婦拉著個小女娃站在魁梧的寒松下,遠眺中土。那女娃膚如玉雪,一邊束著一個圓髻,淺紫的穗子隨風輕揚,陣陣乳香在空中彌散。半晌沒听到母親接著唱那首唱到一半的曲子,她皺了皺眉,困惑地問︰「娘,後面呢?」
少婦回過神,「後面什麼?」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女娃眨眨明媚的眼,「沒了嗎?」
「雨雪霏霏。」少婦揉了揉女圭女圭的頭,溫柔地說︰「雪韌,你的名字就是來自于這首詩,怎麼還沒記住呢?」
雪韌稚氣地偏著腦袋,「娘,‘采薇’里沒有‘韌’啊。」
「那是爹娘對你的希望啊。」少婦幽深的眼波流動,「冰天雪地出生的孩子,就像從天而降的白雪般純潔,而生存在惡劣的環境中就要有韌性,明白嗎?」雖說這番冀望對一個五六歲的稚子來說未免太深,但她相信以女圭女圭的聰穎很快就能懂。
雪韌果然沒有留意娘親的意思,只是听到娘親提到久別的父親,天真地問︰「娘,爹爹什麼時候回來看我?」
少婦模模雪韌凍得紅彤彤的臉蛋兒,「和娘住在一起,不好嗎?」
「好!」小雪韌稍稍縮了一下,仍是好認真地點頭,「不用和王府那些孩子爭糖葫蘆,也不必被他們當竹馬騎,可好了……」
「王府的孩子讓你當竹馬?」少婦眉眼掠過一抹殺氣,驚訝又憐惜地望著女圭女圭,修長的手指彈去那纏繞發稍的雪花,「爹——沒攔著?」
雪韌垂下小腦袋瓜,不吭氣。
「是娘的錯……娘沒照顧好你……」少婦緊緊一抱懷中的女圭女圭,同時,再度察覺到那一絲微弱的抗拒,雖不明顯卻足以刺傷人心。她的雙臂不禁顫抖,也不知是為孩子的際遇而心疼還是難以抑止憤怒。
撲簌簌,小塊冰雪從枝梢顫落。
「師妹。」一道高大的身軀無聲無息出現在少婦身邊,雪地上竟無半個腳印,真所謂「踏雪無痕」的境界。
少婦沒有反應,雪韌卻透過母親縴細的肩看到那個人的模樣以及穿戴——
男人,狂囂的男人!
刀,一柄絕世無雙的彎刀!
男人也對小女圭女圭的注視投以玩味的笑容,從此,聞名天下的「塞北魔刀」有了新生代的繼承人。
又一段傳奇,拉開帷幕。
第1章(1)
殤庸二十九年。
雪韌不是初來京師。
最起碼,他對這個繁華的天子腳下並不完全陌生。記憶也許模糊,卻殘存著幾分兒時歲月的暗影。那不是一段開心的往事,所以雪韌潛意識里是抵觸的,甚至也有了反感,總覺得那歌舞喧嘩的地方充斥著糜爛的氣味。
大雪初降,四處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城門一開,買賣鋪戶也就隨之開張,一些早茶鋪亮起招牌,爐灶被火焰烘得暖融融,熱氣撲面而來。
他剛坐下,店小二就甩著毛巾跑過來,「呦,客官來挺早,想吃點什麼?」
雪韌搓搓生著凍瘡的手,思索片刻才說︰「我要兩個饅頭,一碗豆花。」昨天沒來得及趕在申時前進城,結果被困在郊區破爛的山神廟過夜。更不幸的是干糧吃盡,水壺喝干,他硬是打坐調息忍了一晚,現在餓得前胸貼後背,肚子咕嚕嚕叫。
「嗯,好咧,您稍等。」店小二記下來,轉身張羅。
雪韌左右看看,這家「李氏飯鋪」收拾得干淨利落,看得出掌櫃的是個精細的人,里外布局得井井有條。幾個零星的客人,形形色色,店小二卻依然服侍得當。熱騰騰的豆花饅頭端上來,雪韌不再胡思亂想,專心致志地填飽五髒廟。饅頭松軟,豆花甜膩,對一個饑餓的人來說無異于山珍海味。
這時,門簾一掀,冷冽的雪花呼嘯著卷入溫暖的室內,火盆的焰苗隨之瘋狂搖曳。雪韌眼皮都不抬一下,右手拿著筷子夾饅頭,左手的袍袖一甩,一股柔力自內向外抵制住了那來勢洶洶的風勢,再看火盆, 里啪啦響,恢復了先前的和諧。
進門的一共是三人。
為首的是位頭帶書生巾,身披雪白絨氅的年輕公子,看年齡不過二十上下,臉龐乍看之下除了容姿俊逸、舉止雍容之外沒什麼特點,再仔細瞧,平和的外表下一雙幽深的眸子熠熠生輝,透射兩道明澈的光芒。黑靴踏進小鋪的一剎那,他有了感應似的,朝著那對外所來的逆風瞅去,不意外地注意到了端起豆花碗,一口口啜飲的雪韌。
年輕公子似笑非笑地一勾唇,朝身後兩個周身玄黑的少年說︰「咱們唐突了。」
「公子,進屋內吧。」其中一個骨架縴細的少年帶著濃郁的鼻音說,「侍劍先去後面的馬廄把馬喂一喂。」
年輕公子不置可否,目光徑自盯著雪韌,對周遭充耳不聞。
「我去,你陪公子!」同側高侍劍一個頭的少年半途中截走馬鞭,不由分說解開斗篷巧妙地搭在同伴肩上,邁步從他身邊擦過,走出小鋪的旁門。
「伏刀——」侍劍睜大眼,懊惱地說︰「公子,你不覺得伏刀越來越囂張了?他竟然當著您的面——」
年輕公子找了一處僻靜的角落坐在下,好笑地月兌掉手上的翻毛皮套,「責怪他當著我的面越俎代庖搶走你的任務,還是責怪他隨意解斗篷有傷大雅?」
侍劍秀氣的臉龐泛起一層緋紅,抓著那件猶有伏刀粗獷氣息的斗篷裹住雙肩,「屬下只是傷寒,不是什麼事都做不成了。」
「你認為他小看了你,我調他離京就是。」公子眉眼含笑,手指捏住一個杯子,不等店小二過來徑自斟滿一杯,倒在托盤上,另外又斟一杯,「反正沒有伏刀,還有侍劍你在身邊跟隨,怎麼樣?」
「不!不用!」侍劍忙不迭改口,緊張兮兮地瞅著主子,「公子,你不是說真的吧!那家伙如果不在您身邊伺候,恐怕很多事屬下會……」
「力不從心?」公子笑吟吟地望著他,替他說,「看來左膀右臂我都少不了。」頓了頓,注意到那個歸來的高大身影,戲謔道︰「本以為侍劍能夠獨當一面。」
「公子有事,侍劍自然獨當一面。」侍劍握緊拳頭,受不了刺激,「至于伏刀那個莽漢,只會在一旁嘮嘮叨叨幫倒忙添亂!」
年輕公子笑吟吟托著下巴,玩味地隔岸觀火,「哦,這樣啊,沒想到伏刀這麼笨,給咱們侍劍惹了很多麻煩呢。」
「嗯,幸好公子理解屬下的難。」侍劍猶不知大難臨頭,仍一臉正經地控訴。
「原來,我是個嘮嘮叨叨、幫倒忙添亂的人!」沉穩的嗓音在侍劍腦後響起,話落的同時那道聲音的主人也落座在位子上。
「伏……伏……伏刀?」侍劍瞪大眼,萬萬沒想到剛才的抱怨都被他听到,一尷尬嘴巴也結巴起來。公子又陷害他!侍劍垂下頭,一言不發地喝著涼涼的茶,還沒意識到那是該倒掉的茶汁。
伏刀嘆口氣,抓走侍劍的杯子,招呼店小二又重新換茶,謹慎地問︰「公子點什麼?」
「嗯……」年輕公子扭頭環視四周一圈,視線落在不遠處雪韌的桌上,緩緩道︰「我要吃饅頭和豆花。」
饅頭和豆花?
雪韌咀嚼的動作停了一下,英眉一擰,旋即自顧自繼續吃。
侍劍和伏刀面面相覷,不知道主子這是唱的哪一出戲。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難說下次是什麼時候。之前商量的是能吃什麼、玩什麼都盡量,免得回去後有所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