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客稀客呀!快請坐,不知先生有何高見?」老板娘十足客氣地問。
「不敢。」開私塾的皇甫先生接過富公公遞上的茶,道過謝,清亮的黑眸一瞟,看了眼正低頭保持最佳品質靜悄悄的海華。
「您那里需要人手?」貴嬤嬤幫忙問,看著一個好端端的年輕人如今淪落如斯,她也于心不忍,這樣瘦骨伶丁,準是餓出來的!
「是,私塾里正好缺一個會音律的夫子,教孩子們唱唱歌什麼的。」皇甫先生面帶微笑,「我剛才正要去問曲賬房,鎮上有沒有這號人物,正巧他不在,我就順道上這來了,听到海老弟的話,這不正是……」
「何家的姑娘嫁鄭家,正合適呀!」富公公樂滋滋地一拍手,打斷皇甫先生的話茬兒,反正這人不擱在如意客棧,放到哪都合適。
「你的意思呢?」老板娘詢問不說話的海華。
「啊?」海華回過神來,一滿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著老板娘︰「什麼?」
「我說你願不願意到皇甫先生的私塾里去教音律?」
「哦,隨便。」他有氣無力地回答,反正對于工作,自己已不抱任何希望,能有人要就不錯了,他哪敢挑剔?
「那好,咱們走吧。」皇甫先生也不多說客套話,微微一笑,伸手拍拍海華單薄的肩頭,掌心觸及的綿薄靶讓他眉頭一揚,笑意更甚。
「哦,好呀。」海華站起來,一手抱著琴、一手拎著包袱,在對老板娘等人鞠躬後,跟著新主顧走了。
剩下的三人,目送著兩人離開客棧,你一言我一語地贊嘆不已。「正合適呀!」
「是啊,合適!」
「這種安排,真是太合適啦!」
第2章(1)
他說,他叫皇甫恪,他今年二十八歲,他是烏龍鎮里唯一的私塾先生。
除此之外,他有一間很新的私塾供鎮上的孩子們上學念書,還有兩間很破的房子供他們居住,那房子的情況比曲賬房的屋子好不了多少,一樣是「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房子外面有一個小小的庭院,種著一株秋海棠樹,看樣子種了五六年了。她听他笑著打趣說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
黃昏的私塾里,一個瘦弱的人影正坐于窗邊,手指撥弄著古琴,一個音,兩個音,再抬起頭,靜默的視線眺落在院落里的那株秋海棠樹上。
海棠依舊……看到它,使她憶起舊年里的一些人,一些事,彷佛如煙消雲散,思緒無處可追。
誰能想到,烏龍鎮上人見人怕的失業青年海華,居然是當日後蜀國寵絕後宮的海棠夫人?
明德年間,她與忠心耿耿的女乃娘被秘密送離宮外,流落民間,半年後傳來王上病逝駕崩,太子孟昶繼位元的消息。
當時她悲痛欲絕,不顧危險與女乃娘偷偷回到蜀國,奠拜王上,之後再一次離開蜀國,從此顛沛流離,居無定所。
三年前,兩人在輾轉到大周朝後,居然又踫上打仗,宋軍佔領了無數的城池和土地。她們逃過了戰爭,與她相依為命的女乃娘卻又因為民間廣生的瘟疫,不幸感染後過世了,從此只留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女乃娘死前讓她記著曾答應過王上的誓言,再苦也得好好活下去,是的,她答應過王上,要好好活著,所以她不能死。
自幼就有音樂天賦的她,卻不會任何世間女子擅長的事情,女紅、烹飪等等一竅不通,她很努力地學著,可收效甚微;自幼長在與世隔絕的果州山谷中,後又在深宮內院獨居的她,完全不懂得如何處理人情事故。外面的世界只會令她感到莫名的緊張,那些人就像長長的發絲一樣,熟悉卻總是紊亂不堪。
一些無心的言語總會惹人厭煩,久而久之,她成了一個善于制造麻煩而不會善後的人,在每制造一個麻煩後,又總是沮喪,覺得挫敗並不斷的加深卑微。
或是機緣巧合,去年她跟著一對從灕州逃難來的祖孫來到這個鎮子。這里很好,有一種看不見說不清的親切和活力,但問題是,她似乎同樣無法適應。
在制造了一系列麻煩後,在不知第幾次失業後,一天前,她跟著開私塾的皇甫恪回到了這里,成為皇甫私塾里的新夫子。
雖還未曾正式上工,但她喜歡這個工作,也下定決心不會再讓雇主炒自己的魷魚,所以她想賣力的討好自己的新老板。
略一思索,海棠走到床榻邊,從枕下模出一塊小小的圓銅鏡。鏡中出現了一張說來陌生,卻也並不陌生的臉,這張臉上,除了那雙眼是她的,其余的,並非她的五官,但伴隨她已經有好多年了。
女乃娘曾在宮中御醫監中任職,遵從王上之命帶她離宮時,就給她一張自宮中帶出的人皮面具,用那稀世之寶來掩飾這絕倫的容貌。
亂世里的美人,有幾個能有好下場?她一直牢牢地遵照著女乃娘的叮囑,從不以真實容顏示人,戴了人皮面具的容顏變得平庸、普通,不會再像舊時那樣引人注目。這多少讓感覺卑微的她能稍稍地喘口氣,不會更加感覺到緊張不安。
簡單地整理了一下衣衫,海棠從房里出來,打算到廚房去煮晚餐。這兩天來,三餐都是皇甫先生煮的,她十分過意不去,決定今天趁著皇甫先生外出未歸,幫忙去煮飯。
半個時辰過後,當皇甫恪一手拎著兩尾活魚,一手抱著一壇子米酒從盤古酒坊朝自己家走去時,遠遠地就看到一堆人將回家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幸虧救得及時,沒傷著人……」
「是呀,那火真叫大哩!」
「這海夫子該不會是災星轉世吧?怎麼走哪毀哪呀?」
「噓!別說了,皇甫先生回來了!」原本正議論紛紛的鄉親們一見皇甫恪,馬上閉上嘴巴,自動閃開讓出一條道。
皇甫恪狐疑地打量著眾人,再將視線轉向自家房舍,立即大驚失色。
庭院角落那間小小的廚房,已經被火燒得只剩下半邊,一半有梁、一半剩一堵牆,牆壁上被煙已經燻得發黑。
廚房里的對象,不是被給燒毀了,就是摔在地上破了,滿地都是散落的鍋碗瓢盆以及碎掉的瓷片,情形簡直慘不忍睹!
「海、海華?」他一秒也未遲疑地扔下魚,將米酒壇子丟給旁邊圍觀看鬧的人,大吼一聲。
罷被人自火海里救出,仍然驚魂未定的海棠縮在庭院的角落里,還在瑟瑟發抖。
她抖,是因為全身都是水,可當耳里一听到這聲大吼,越發抖得厲害。
完蛋了、完蛋了!他一定會把自己趕走,她毀了他的廚房,打破了他的碗、燒了他的房梁,無論換了是誰,都必定大發雷霆!
其實她不過是想幫忙煮個飯而已,煮飯得先生火,她也不過是生了個火,可沒想到灶里的火莫明竄出,燒燃了灶外頭不小心散落的松樹枝,結果等她把米淘好了,一回身,就看到自己面前一片火光。
她一下子就慌了,連喊「救火」都忘了,只一心一意去救火,兩手抓著什麼就拿什麼去撲打火焰,可惜她抓著的都是洗碗的抹布、刷鍋的笤帚,結果後來連它們也燒了起來……
幸好隔壁的鄰居們發現不妙,緊急展開救火行動,不僅拿水把火給澆滅了,還順便把她也給淋成了落湯雞。
「對、對不起……」她低著頭,不敢看他,生怕在他眼里看到怒氣。
皇甫先生有一雙好看的眼楮,清清朗朗地閃著溫和的神情,她不想讓他用怒目對著自己,她不想,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