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人們說,曾經,他不是一個性格如此古怪別扭的人。
對于這種說法,其實問守陽心里抱持著保留的態度,但他沒打算否認,至少,他在人們眼里曾經有過謙和恭順的時候。
從他剛出生,就幾乎已經注定了要繼承問家的命運,從小就被要求學習具備繼承人的條件與態度。
對于一出生就被賦予的命運與生活,他從來不知道要抗拒,又或者該說,他讓自己乖巧懂事地符合眾人的期待,因為唯有如此做法,才是讓他最省心、最不費力氣的。
只要他能夠做好分內的事,他就可以不被擔心,盡情地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在沒有人知情的情況之下,擁有一方屬于他的天地。
直到那一年,他爹撒手人寰,事情發生得突然,誰也措手不及,他理所當然地接下東家之位,一切的改變,就從那個時候開始。
雲南大理。
在這個地方,每年的三月,都有大批的商人雲集在此,不只是本地的商人,就連外地的商人都蜂涌而至,因為大理位居要沖,麗汀、鶴慶的高山藥材,維西、西藏的牲畜與皮革,騰沖、保山的熱帶物產、寶石、玉器,滇中的糧食與手工制品,都必須集中到大理來交換,而三月春暖花開,更是交易的旺季,尤以三月十五達到最高潮,又被稱為「三月節」。
鎊地的商人雲集,除了叫得出名號的大商號,一些龍游商人當然也會想要來這里分一杯羹,買貨賣貨,生意無分大小,能賺錢就是好主意。
人說「遍地龍游」,指的就是龍游商人的無所不在,無孔不入,他們只消一個人,手里持一點貨,就能夠大江南北做生意。
而在龍游商人之中,韋昊的名氣不小,他性喜獨來獨往,專門販賣高價的珠寶首飾,沒有人知道在他背後出資的金主,他在江湖上結交了不少朋友,不過,有時候過分的死皮賴臉,教人難以消受。
在人來人往的酒樓之中,來了大批一看就知道是來做生意的商人,而韋昊卻是其中最突出的存在。
他一身青布衣衫已經洗到泛白,邊邊角角都已經有了破洞,臉上與身上都長了大小不一的痔瘡,而坐在他面前的問守陽,雖然是一身出門在外的勁裝,沒有半點紋飾,可是光只是坐在韋昊面前,已經顯得十分奢貴。
問守陽的神色一貫的沉靜,捻杯飲酒,絲毫不因為韋昊的模樣露出一絲毫的嫌惡,因為他很清楚,在韋昊身上的那些爛瘡突疣,里頭可能都是一個個價值連城的寶石珍珠,只有肯出價的人,才能一窺究竟。
「看韋兄弟面上又干淨了些許,想必昨日有不小的進賬才對。」問守陽唇畔勾勒淺笑,低沉的嗓音不冷不熱。
韋昊的死皮賴臉絕對不會白白出名,這天底下,敢一聲不問就過來給問守陽白吃白喝,除了他之外,大概也找不到幾個人了!
他一邊喝著酒,一邊揀了大塊牛肉干撕啃入口,裝傻地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我不過是個販夫走卒,不比你問守陽這個大商賈,啥能賣錢我就賣啥,我手上這批貨跟賣王說好了,他佔七,我佔三,反正對我而言是無本生意,無論如何我是只賺不賠。」
「以你做生意的手腕,其實不必這樣辛苦。」
「我不過到處吃吃喝喝,走走看看,哪里辛苦了?」說完,他大笑了起來,活似個逍遙神仙,「在問大當家的眼里看起來辛苦,可是問大當家的生活,在我眼里看來,才是真正的辛苦,我是一人飽全家飽,而你呢?把整個『雲揚號』都給扛在肩上,不覺得沉嗎?」
聞言,問守陽琥珀色的眼眸之中閃過一抹深沉,隨即泛上輕笑,「我明白了,先前的話算我失言,就當我沒說過。」
「好,我就當你問大當家放了個屁,我啥也沒听到。」韋昊聳了聳肩,繼續吃著眼前這頓霸王餐。
听見他粗魯的說法,問守陽沒動聲色,倒是一旁的歸安氣呼呼地想要沖上來罵人,明明就是來白吃白喝的無賴,說話竟然還這般不客氣!
問守陽晾了晾手,示意歸安不要沖動,不過是連日來幾頓霸王飯,可能最後還要再替韋昊付幾天房錢,但是,跟他帶來的情報想比,這些花出去的銀兩都是區區小錢了!
就好比韋昊剛才語帶所指的那些話,旁人听了可能覺得無關痛癢,但是听到他這個當事人耳里,卻只覺一針見血,正中了軟肋。
韋昊吃飽喝足,打了個飽嗝,才笑道︰「我听說你去年才剛收了房小妾,怎麼?不給家里的美嬌娘挑件首飾當贈禮嗎?別說我這個人夜郎自大,我手里的這批貨色樣樣是珍品,不少件出自名師之手,就算是皇宮里流出來的東西,都沒我的好,如何?給你的小妾挑個幾樣,就算是討美人芳心也值啊!」
問守陽微愣了下,失笑道︰「沒想到你生意做到我頭上了!」
「等了這麼些年,終于等到你這筆生意,不趁這個機會撈你一筆,更待何時?來來來,我這個人做生意靠信用,不是上好的貨色絕對不賣給客人,跟我買東西,保證絕對讓你放心!」
「我只要上等貨,最上等的貨色。」他的嗓音輕沉而篤定。
如果沒有夠好的眼色,韋昊也不可能在江湖上暢行無阻,他當然能夠听得出問守陽的話里另有所指。
「當然,一定是最上等的貨色,要給天下鼎鼎大名的沈小總管,問家芽夫人的東西,不是最好的,我哪敢開口呢?」
說完,韋昊一手勾上了椅背,懶懶地靠躺著,還是一副不改的嬉皮笑臉,「放心,我不會跟問大當家客氣,一定要賣你最好、最貴的,反正,再過不久,等到你完成這些年想達成的目標,『雲揚號』至少能有很長一段時間在生意場上安枕無憂了,問大當家,你說我這話,還有幾分道理吧?」
聞言,問守陽不置可否地抿唇微笑,「不是在說要買給女人家的首飾嗎?怎麼扯到我身上來了?一會兒過來讓我挑貨吧!不過丑話先說在前頭,沒見到滿意的貨色,我是一文錢也不會付的。」
入夜,大理城沒了白天時的喧囂熱鬧,寂靜得宛如平靜無波的洱海之水,較之于京城的寧靜之夜,多了一份甘醇與澄澈。
在這間驛棧里,大多都是商人投宿,商隊動輒十數人,甚至于近百人,自然不可能找一般客棧投宿,尤其在這三月的旺季,一隊商旅很可能還要分棧而宿,總是連大通鋪都滿了,甚至于一大伙人還要在大廳堂鋪被席地而睡。
對于他們這些早就已經習慣以地為床,以天為被的粗漢子而言,頭上能頂著一片屋頂遮身,不必擔心風雨飄搖,就已經是極享受了!
就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里,驛棧二樓的上房還亮著一盞燈,問守陽站在窗畔,看著黑夜當空的那輪已經逐漸虧損的銀月,而說什麼也不肯跟大伙兒一起擠通鋪的歸安則是捉著一床被褥,窩在房里最角落的位置,睡得已經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听著那小子冷不防發出一聲鼾呼,問守陽沒好氣地轉眸睨了他一眼,心想他對這小子真是太好了,應該說什麼都把他踢去跟大伙兒一起睡通鋪才對。
驀地,問守陽勾起一抹不太好心的淺笑,取了一只枕頭覆在歸安的臉上,以鞋履踩住枕面,輕輕轉動了兩下,只見歸安像是發了惡夢似的呻-吟,高舉雙手在半空中胡亂地捉著,卻不知道罪魁禍首就壓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