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了。」陳嫂回答。似乎想到什麼,她憨厚的臉孔看著寧海半晌,雙手幾乎將圍裙捏皺,才猶豫道︰「太太……」
「嗯?」
「雖、雖然這不是我該管的事,不過……」
「不過什麼?」寧海其實已經猜到她後頭的話。
「既然太太已經跟先生結婚了,你們……是不是應該同房比較好?」
陳嫂是老派人,盡避也知道他們的婚姻是杜瑪莉撮合的,在此之前,這兩個人根本不認識對方,但——
「俗話說……嫁雞隨雞,婚姻是人生大事,太太難道打算像現在這樣,跟先生一輩子相敬如賓?」
其實,陳嫂想說的是「相敬如冰」,但她是個做下人的,終究不敢說得太直接,再加上,她不了解寧海心里是怎麼想的。她觀察這個年輕女子兩個月了,卻怎麼也看不透她心里的想法。若不是今天寧海主動問起先生的事,她還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哩。
講出了心底話,陳嫂憨實的臉龐上隱隱浮現一絲不安,她手里還端著餐盤,有點憂慮地看著一臉若有所思的寧海。
半晌,寧海終于開口,她笑了一笑,道︰
「培根煎得很好吃。」她是慣吃西式早點的。「柳橙汁也很新鮮,我挺喜歡。」
這屋子里的人似乎比較習慣吃中式早餐。為了她,陳嫂應該花了不少心思研究怎麼把火腿和培根煎得又脆又彈牙吧?
「啊……太太?」然後呢?陳嫂不知所措地看著寧海順手拿走桌上的報紙。
那是寧海自己訂的。
陸靜深不喜歡看報紙,或者應該說,陸靜深「不許」這屋子里出現報紙。不過,誰管他!
直走到廚房玄關處,寧海才回頭笑了一笑,道︰
「西式早點很不錯,不過明天我也想吃中式的,先生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吧。」
「好的。」陳嫂急急答應。「可是太太……」剛剛的問題似乎還沒解決呢!夫妻不同房,怎能算是夫妻?
「同房的事,我沒意見。」寧海咧著嘴看著陳嫂一瞬間露出驚喜的表情,隨即加上一句但書︰「假如先生也同意的話。不如,陳嫂幫我去問問他吧。」說完,她人一溜煙跑掉了。
仗著陸靜深根本不可能打開房門對她Say哈羅,寧海放心地開了個玩笑。
要是陳嫂真壯起膽子跑去跟陸靜深提這事,屆時她可就有機會好好欣賞他的表情了。鐵定會很有趣吧。
想想,又笑了笑,半晌,她便將問題丟到一旁,暫時不去想了。
她現在比較感興趣的是,昨天下午她丟下陸靜深一個人面對狼群,這男人到底有多生氣?
希望沒有氣到……把她也一並拖下水才好。
陸靜深起床一段時間了。他坐在臥室里的小沙發上,讓錢管家幫他刮胡子。
他習慣每天修面,一天不處理臉上的胡渣就覺得不舒服。偏偏現在看不見,沒辦法自己動手,只好委由管家代勞。
好半晌,錢管家終于移開手上的剃刀——他是老派人,不用電動刮胡刀的。
一開始讓錢管家幫忙修面時,陸靜深還會屏著呼吸,不敢喘一口大氣,就怕他失手,如是幾回,發覺錢管家雖然有年紀了,但手還很穩,一把剃刀在他手上游刃有余,三兩下刮得干干淨淨,從此他便放了心。
替陸靜深修完面,不畏天候逐漸轉暖,身穿三件式正式黑色西裝的錢管家清洗好剃刀,並用干布拭淨後,珍之重之地將那把鋒利的剃刀收起。
做完這事,他挺直腰桿,打開主人的置衣間,熟稔地從衣櫃中取出一件薄的長袖淺藍襯衫和灰色西裝褲讓主人換上,並將更換下的衣物放進待洗的衣物袋里。
包衣、梳發、在襯衫上裝飾白金袖扣……大約舞弄了半個小時,當陸靜深衣冠楚楚地站在自己面前時,錢管家終于滿意地點點頭,贊道︰
「先生今天氣色看起來很不錯。」聲音中藏著一抹驕傲,儼然以自家主人為榮。
不知情的人見了陸靜深這副模樣,多半要以為他隨時會讓司機替他挽著公事包,準備到公司上班。
然而事實是,這屋里的男主人除非必要——比方說自己的婚禮,以及姨母的葬禮——已近一年不曾邁出這屋子一步了。
失明的緣故,陸靜深似乎連帶著也封閉了自己的心房,從商場鉅子沉寂而為鄉間的隱士。
看著那雙外形並未受損,卻已失去神采的幽深黑眸,錢管家心里一慟。
難道,先生這輩子真要這樣過下去嗎?他曾是那樣意氣飛揚的年輕人呀!就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也不曾見他消沉,怎麼如今……一雙再也看不見色彩的眼眸,竟會令他如此退縮……
正當如是想時,房門突然被敲響了。
「咳。」錢管家掩嘴輕咳一聲,好藏起聲音中的不自然,道︰「是哪位?」
陳嫂回答了聲︰「先生可以用早餐了嗎?」
「可以了。」錢管家已經打開房門,讓陳嫂將早餐端進臥室里。
「是蔬菜瘦肉粥。先生最喜歡的。」陳嫂一邊將早點放在沙發旁的小幾上,一邊說道。
「嗯。」陸靜深輕應了聲。「謝謝你,陳嫂,味道很香。」說是這麼說,他卻站在原地,一動也沒動。
與錢管家交換了然于心的一眼,錢管家努了努嘴,陳嫂點點頭,便說︰
「那我先下去了,先生快趁熱吃,如果份量不夠,我再添上來。」
陳嫂一離開,錢管家便道︰「先生先坐下吧。」
扶著陸靜深在小幾旁的沙發上坐下後,他將一只湯匙和一雙筷子分別放進陸靜深的左手和右手,而後像一名高級餐廳的侍者那樣說明︰
「粥碗放在先生的左手邊,右側有四疊小菜,從左到右,依序是酸漬黃瓜、海帶絲、干煸四季豆和涼拌豆腐,都是先生愛吃的,趁鮮嘗嘗。」
陸靜深昨日一整天幾乎沒有吃下什麼食物,上午去了一趟中部,回來時又太晚了,陳嫂本來要幫他弄點消夜,他因為沒有食yu\\,洗過澡便睡了。
他沒有夢見任何人。夢里是一片黑暗。
今早渾身疲憊地醒了過來,再也睡不著,一直到現在仍沒什麼胃口……
听見錢管家催促,陸靜深勉強拿了筷子,循著指示的方位,夾起幾口小菜入嘴……的確,這些都是以往他愛吃的。
可現在,他不僅只是眼楮看不見,似乎連味覺都鈍化了,他竟絲毫不覺得這些東西吸引人。
才稍分神,左手腕不小心踫倒粥碗,大半碗蔬菜粥灑在餐盤上,他一陣愕然,只听見錢管家急急趨前道︰
「不要緊、不要緊。」
錢管家趕緊將餐盤挪走,確定陸靜深沒燙到後,又道︰「讓陳嫂再送一份過來吧。」
陸靜深已經放下筷子,搖頭道︰「不用了,我沒胃口,收拾好就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可是……先生,今天天氣、天氣很好!」錢管家試著勸誘自己主人走出臥房,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
陸靜深還是搖頭。「我頭痛,不想出去。別讓我說第三遍。」
沒奈何,錢管家將房間、餐盤收拾了一下,便恭敬地出去了。
臥房里終于又只剩他自己一個人。
陸靜深嘆了口氣,而後冷笑道︰「陸靜深,你這廢物。」
時間流轉不知幾時,他混沌的世界里,突然飄進一陣音樂聲。
因為是听過的,再加上失明後對聲音變得敏感了些,他便睜開了眼。
臥房窗戶是半敞的,披頭四的歌曲便順著窗子縫隙一路鑽進他房里。
他對流行歌曲沒什麼研究,只覺得歌曲很耳熟,猛然想起這是寧海在姨母葬禮上播放的那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