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眾人眼底紛紛露出一抹不以為然的神色。
然而,今天會出現在這里的人,多半是在權力核心外的。
正因為在核心之外,才會被派到這流放之地,義務性地對家族里的邊緣人表示一點虛假的傷痛罷了。
對于杜瑪莉的死,他們沒有哀戚,眼下這場儀式對眾人而言不過只是一場例行公事,就算有人鬧場又怎樣?
他們之所以惱怒,並非是怕葬禮受到搗亂,會使逝者死不安寧,而是不高興有人在自己面前大膽挑戰他們習以為常的秩序與權威。
寧海月兌軌的行徑頗令眾人隱怒,卻又因為不知道她的確實身分而發作不得。
倒是陸家小輩陸雲開自頭至尾皆一臉好奇地打量著寧海,揣測她的身分。
在場除了華神父、姨母的委托律師,和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之外,可說沒有外人了,這葬禮,要說是一場小型的家族聚會也無不可。
陸雲開心想,他這堂哥打從半年前從董事長席上被人拉下開始,便過起隱士般的生活,今日難得見他出席杜家姨母的葬禮,他身邊卻多了一位誰也不認得的年輕女子。
這女子有一雙貓樣眼,五官清秀,粗粗看去只是中等之姿,比之堂哥過去來往的對象不知差了幾個等級,此刻一身紅衣服也不襯她略顯蒼白的膚色,顯然紅色是不適合她的,她卻在葬禮上堂而皇之地穿上這刺目的紅,著實令人費解。
見堂哥顯然沒打算回答,陸雲開忍不住再次開口詢問︰
「堂哥,這位小姐到底是誰啊?」
盡避雙目失明,但陸靜深仍然可以感受到眾人好奇的目光正聚在自己身上。
倘若在此時宣布寧海是他的妻子,也許會讓眾人心髒病發……光想到那情景,他心里便有一種無以名之的痛快。
可那痛快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楚。
難道,他還真的能告訴別人,身邊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是他陸靜深的妻子?
他連她長相圓扁、身材胖瘦都不清楚,只大概知道她身量大約及他下頷——而那還是因為他從她說話時的發聲位置大略推測的。
要是讓別人知道他與寧海之間的婚姻關系,會不會讓人們發現,他其實早已瘋狂?
他可不想忍受那隨之而來,半帶憐憫與嘲弄的目光。
那場車禍導致他失明,他的失明又使他在家族里失去主導地位……他不認為,讓身邊這些對他一貫虎視眈眈的人知道真相是個好主意。
錢管家也好,家里佣人們也好,跟在他身邊做事都已有好些年,口風一貫是緊的。既然他都已經順利地對外隱瞞這場婚姻兩個月了,繼續保密也不是不可以——不為別的,就為他日後的寧靜。
似是察覺出身邊男人百轉千回的思緒,寧海松開陸靜深的手臂,一雙貓樣眼似笑非笑地瞥過眾人一眼,最後將目光停留在陸雲開年輕英俊的臉上,她輕笑一聲,丟下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我是誰?呵,我呀,應該是在場所有人當中,唯一了解杜瑪莉的人吧。」
她說這話時聲音有些冷淡,語調隱約渲染著一抹傷感。
因傷感是那樣不經心的透出,陸靜深差一點就要相信此刻寧海確實是為姨母的辭世感到悲傷的。
可惜他們相遇的方式太過戲劇化。
為了錢,她可以出賣自己的婚姻,像她這種女人怎麼可能會有真感情?
不,他不相信,他只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寧海確實是個戲子!
她演技精湛,她的所作所為、所言所語,在他听來都帶有一種荒謬的戲劇性。真不知姨母到底是打哪找來這麼一個人?
「你正猛盯著我呢。」她忽然丟出一句不搭嘎的話來。
陸靜深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寧海是在跟他說話。
未及回應,又听見她低聲道︰「還好你是看不見的,否則你這麼深情款款的凝望,我可能會以為你愛上我了。」
由于她音量刻意放低,只有站得近的陸雲開清楚听見,還忍不住笑了。
在那掩不住的笑聲里,陸靜深莫名惱怒起來,輕聲一哼,扯著她手重新坐下。
此時陸正荀等人已決定暫時不理會寧海的身分,請華神父繼續進行葬禮的儀式了。
陸靜深听著華神父溫暖而肅穆的聲音帶領眾人唱起聖歌,他喉中微哽,不由得想起從前種種與姨母相處的片段……
身邊偶然傳來幾句陸雲開探問寧海身分的問句,寧海也只是敷衍幾句,大多時候都沉默著。
他也沒心思理會,就這樣放任自己淹沒在失去姨母的傷痛中,心里不經意浮現寧海先前那句話——她說,她是在場所有人當中,唯一了解姨母的人。
陸靜深多麼希望他也可以對眾人如是坦言。
他喜歡姨母,甚至當她是自己母親那般,深深敬愛著她。
然而他卻談不上了解她。
杜瑪莉短暫的生命里存在著太多謎團,即使是他,也看不穿那圍繞在她身邊的重重疑雲。
他愛她,但不了解她。
可寧海這女人竟敢大言不慚地聲稱她對姨母知之甚詳,即便只是夸口,也令他渾身不舒坦。
憑什麼……
她這是憑什麼!
「我不喜歡被火焚燒的感覺,光想就覺得痛……所以在我死後,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葬了我吧。」
這是杜瑪莉的遺言。
陸靜深曾以為這只是一句玩笑話。當時她看起來很健康,一點也不像在交代後事的樣子,再加上前幾回踫面,她都像是一個隨時能拿自己的生死開玩笑的人,所以他也沒放在心上。
時至今日才知道,原來她早已給自己找了個山明水秀的地方。
位于小島中部,一座不臨海的內陸小鎮——在這教堂後方的墓園里,遠遠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小山,整片黃花開遍山頭,確實是個清幽的所在。
小小墓園里並排著幾座舊墓,有人不久前才來祭奠過,十字架前的小平台上,有只小花瓶吐綴著鮮美的黃昏色玫瑰,花瓣猶帶一抹初綻般的嬌女敕。
午後的陽光斜斜照進墓園里,樹梢鳥兒低低鳴唱,使得這墓園不見絲毫陰森,倒是添了幾分溫暖,像一座小鮑園……
陸靜深看不見這些,倒是想起杜瑪莉曾說過︰「我這一生從來都是任性的。」
她活著的時候便一手安排自己的人生;當然連死,也要死得順心如意。
「反正我也入不了家族墓園。」她還這麼說過︰「假使能有一塊刻有我名字的墓碑,我便可以期待在我死後,有人偶爾帶著鮮花來看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對了,小深,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什麼花?」
「玫瑰花?」當時他沒有失明,她也還沒有生病,在英國倫敦一間小酒館里,他這麼回答。他亂猜的。多數女性都喜歡玫瑰花。
當時她哈哈一笑,沒告訴他答對了沒有。
後來幾次見面,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如今想起,陸靜深才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不如他所以為的那樣了解他這位姨母。
皮鞋踩在墓園松軟的草地上,他听見泥土一潑一潑地覆蓋住弊材。
「塵歸塵,土歸土……」華神父吟誦著禱文。
陸靜深不信神不信教,他沒有信仰,此時卻真心希望姨母能回歸她所信仰的天父懷抱,結束苦痛的一生,永遠安息。
所有的一切即將落幕,所有的一切也都將煙消雲散,在那微妙的剎那間,他感覺到身邊帶著一身濃郁香水味的女人矮,在姨母墓前喃喃說了幾句話,他听不真切,也沒能看見她將別在胸前的梔子花取下,盈盈放在墓碑前方一小塊潔淨的青石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