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再上前一步,我便讓他為我妻子陪葬。」
一字一字,他的聲音輕而清晰,似乎還像往日一樣平淡無波地說著那些話,但——他說得出,必做得到!
「放肆!你——」金鳶怒叱一聲,然而除了一個「你」字他竟無話可說,仿佛連他自己也無法辯駁這個事實——瓏染並不是真正的蘅秋公主,與他亦無夫妻之實,而這皇宮便是她精心搭建的戲台,演了一出白狐報恩的傳奇故事。他甚至想過要用道德的枷鎖綁住她,逼她留下來,可她依然離開了——那樣瀟灑且名正言順地走,他沒有任何理由阻攔她。
他頭一次感到身為帝王竟也有這般無力的時候。偌大皇宮,重重院落,留得住拌舞升平,留得住榮華富貴,留得住一顆顆不經誘惑的貪婪飽脹的心,卻留不住一個他愛的女人。
萱見淡淡掃來一眼,那一眼,卻足以讓萬籟噤聲——
「大義之君,薄情之夫,臣不屑苟同。」
金鳶心中一驚正欲上前,卻見萱見霍然劈掌而出,霎時地脈震動,那河畔竟生生裂開一道縫,形成幾丈深的斷崖,阻隔了去路。而萱見站在對面,乘著竹筏漸行漸遠。
「哈哈……朕顧忌中原婬威,保全了樓蘭,卻賜死了自己心愛的女人,難怪你不齒為之。哈哈哈……」金鳶仰天大笑而起,眼底卻有至深的落寞,「可你怎麼不問問,到底是誰逼就了朕的成全……」
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那是她早已立下的決心。而這無波井水里,倒映的只有他的影子。
碧波清漪,悠悠綿延致遠。萱見抱著瓏染坐在竹筏上,伸手觸模她的臉容,她的神情平淡柔和,仿佛只是睡去。他溫柔笑起︰「這一次,我終于能帶你走。」
從第一眼看見她,他便知道,她不屬于這皇宮,她自有她的瀟灑與追求,這囚籠一樣的地方關不住她。那日她邀他青梅煮酒,她說︰「一個人若是經歷了太久的顛沛流離,便會由衷羨慕這樣的平淡與長久。」
他在心里默默接下︰若我能夠給你這樣的平淡與長久,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她將他視作唯一可信之人,懷著歉疚的心情讓他替自己辦事,而他一直都在算計著怎樣讓她愛上自己。
他千方百計尋來了絳靈珠送給她,因為知道她很想得到——為了成全另一對有情人。
那夜他故意繞過她的臉頰為她扶正那支金釵,明明看見她的驚慌失措,卻笑得坦坦蕩蕩。
天璣樓內,他一眼便看出耶蘿女神像由她幻化而成,所以上前撫上她的足,撢去那一寸香灰。「羅襪生香」——他不畏懼當著諸神的面表明自己的心意。
她本是個矜持自重的姑娘,即便對他心懷情愫,也總礙于身份與他保持著距離。所以那日在焉耆國,他暗中使詐驚動了駱駝,讓她毫無防備地落入他的懷抱。
淼焱節的那場游戲,他故意藏在人群中不被她找到,便是為了讓她著急,探探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有多重。直到她紅著眼眶地找到他,又哭又笑︰「……直到剛才我才忽然有種錯覺,就算整個世界棄我而去了,你也會一直在我身邊。」
他在心里笑著嘆息︰傻姑娘,你怎麼到現在才發現?
他等了這麼久,那些纏纏繞繞的絲和結,細水長流的情意,終于將她網住。
第十章蘭楫多搖晴
「萱見……你今生這樣待我,來世我也會十倍報還你的……」
來世……來世……怎麼一展眼就到了來世呢……萱見突然間胸口大震,一股氣血翻涌至喉嚨口,「咳」,嘴里竟嘗到腥甜的味道。是方才出掌時氣息太虛傷及心脈了麼……他笑了笑不以為意,撇眸看見她手邊的一只紅漆木匣子,那是她隨葬的遺物?
萱見伸手取餅,打開褪色的匣蓋,而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過是些簡單而零碎的飾物,皂莢膏,竹桃木簪,一只毛羽不齊的舊毽子,還有一截早已枯萎的花枝——是他家宅院里開的扶桑花,定是她那日經過時摘下來的。還有——
萱見視線凝固,手指顫抖著取出那一雙草編的小鞋。蘆葦葉子已經干枯發黃了,可她保存得很仔細,仍是完完整整的一雙可愛小鞋。
「那麼小的鞋,給我們的孩子穿還差不多。」
「那我可得把它買下來,將來真有了孩子也讓她看看自己的爹原有多小氣……」
她面紅含笑的模樣猶在眼前回旋,萱見緩緩俯下臉,吻上她冰涼的唇。「瓏染,我喊了你這麼多聲,你定是因為我小氣才不肯理,以後絕不會了……可好?」他滿眼都是融融的笑意,卻有鮮血自嘴角滑下,一滴一滴,濺在白花之上,蜿蜒成溪。
……
額頭的涼意滲透皮膚,令百會穴有一剎清晰的刺痛,萱見赫然睜開眼,發覺自己躺在熟悉的房間里。伊人愁眉深鎖坐在床頭,一見他醒終于展顏——
「可算醒了。」瓏染將冷毛巾自他額頭取下,柔聲道,「ど妹說你強行出招導致心脈受創,才會昏迷了這麼久。」
萱見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許久才道︰「或許我來得不夠早……但,不管是生是死,我總是陪著你的。所以——」他聲音沙啞,嘴角卻有輕清的笑意。只要還能看著她,無論這相見是在黃泉還是在人世,都已經不重要了。「以後不要再一個人去承受了,好麼?」
瓏染緊緊握住他的手︰「萱見,這三日來,我做了很長的夢……」夢見自己去焉耆找他,夢見自己為他熬湯換藥,夢見自己對他說起那個孩子……那麼多喜怒哀樂的鮮活的細節,仿佛真真親身經歷過一般……直到她嘗到他嘴里的血,那樣苦澀而絕望的味道——她才恍然從夢中驚醒!
「先前你說過要等我。我便總覺得心里虧欠了你,哪怕走了也不會安心的,所以我又回來了。」瓏染笑著落下淚來,「萱見,以後換我等你,可好?」
萱見搖頭,反握住她的手︰「我寧肯你一輩子欠著我。今生都要為我還債。」
「若今生都還不清呢?」
「那就等我死,我死了便還清了。」
「……好。」
——我要的不是來世相見,而是今生相守。一輩子的恩怨糾纏,直至終了。
三日之前,樓蘭天牢。
「朕今日賜你毒酒一杯,你可還有什麼話要說?」當朝鳶帝便站在牢欄對面,臉上的表情似被這陰暗的光線覆蓋了瞧不出陰晴。
瓏染輕輕一笑︰「多謝陛下賜酒。」
「你是寧願死在朕的面前也不肯當這皇後麼?」金鳶忽然一拂衣袖,震得牢欄也是一顫。他怎能不恨——那個中原使者根本就是她暗中尋來的,而她一出現就是為了被揭穿身份,最後逼得他只能重立槿戈為後——萬眾矚目的立後大典竟成了一場鬧劇!
「奴婢本是該死之人。」瓏染垂眸淡淡道。
「你恨朕,是麼?」金鳶突然像是明白了,笑容里滿是諷刺的意味,「你處心積慮安排這一切,就是為了報復朕,讓朕在全天下人面前出丑,是麼?」
「奴婢不敢。」答得太過敷衍,分明是無心與他爭辯。
「因為朕殺死了你跟他的孩子?」
近乎殘忍的笑容令瓏染心中一陣劇痛,她咬住唇︰「或許——你認為那只是一個未成形的孩子,但在我心里,他卻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你殺了他,我不是沒有恨過你,可是我能怎麼做?殺了你替他報仇麼?」
她語意淒涼,如果這是她的命,她怪不得任何人——所以一個人承受這一切就算不堪重負也要強顏歡笑,她不能告訴萱見,是因為不想換來雙倍的痛苦。她更不能告訴其他任何人——因為除了萱見沒有人會懂。這幾個月的時間里她只是不停地逼自己做那些事,只為了將槿戈扶上皇後之位——她只是,想要緩解這份深錐于心卻無法啟齒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