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了,該是往西面飛的!快回來——」
伊人第一次穿過竹林,往太醫院這邊走近,萱見整襟而坐,佯裝專心看書。
近了……近了……她的腳步聲已清晰可聞。萱見暗暗提了一口氣,平生第一次感到緊張,余光瞥見花叢後細白的手指,要去捉那一只藍蜻蜓。
他終于出聲︰「何人?」這一刻臉上僵硬的表情連自己都覺得滑稽可笑。
「你……」她錯愕地呆在當場。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已經認出了她——那一雙幽沉幽沉的黑眼楮,黑得如這世間最濃的墨,因那些繁冗厚重的故事和背景而凝固了化不開。但——他勢必要用更濃的情意去融化它!
「你踩到我的衣服了。」——他故意找茬。
「太醫院不是宮女可以隨便出入的地方。」——他當做不知道她的身份,何況她如今這身青衣素面的裝扮,也確實沒有半點太子妃的樣子。
「且慢!」——他情不自禁地喚住她,猛然察覺到有違禮數,又道,「體熱而肢寒,內理不調。青梅煮酒而飲,于卿氣色多有補益。」
寥寥幾句,卻是他由衷交付的關心,盡避在她看來只是出于醫者的本能。
伊人匆匆離去,她似乎很畏忌他?意識到這一點時,萱見難得憂心地皺起眉頭︰看來他需要換個方式與她相處才行。
那日在毓琉齋看見她腕上的那道傷口,他的心里分明有一絲恨意——人前對她無微不至的太子,人後竟是將她逼到這樣一種——需要靠傷害自己才能逃避他的責難的地步?
盡避事後她曾雲淡風輕地說︰傷害自己而不會痛,總比傷害別人而痛在自己身上好過。
——究竟是不會痛,還是已經痛到麻木?
棒簾相望的那瞬,一個念頭已在他心里植根發芽︰他會讓她愛上自己!如她這樣的女子理應得到真心實意的對待,但他不能過于心急——他知道,曾經那些傷害已讓她變得被動和敷衍,寧願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完余生,也絕不肯傾盡心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他需要時間耐心地布一張網,一步一營,最後將她牢牢捕獲。
他們心智相當,彼此試探,他故意尋了「妹子」當借口,最終成為她的心月復。她本是個心思細膩且容易感到孤獨無依的女子,但她從來不會說出口,當她因為自己利用了他而心懷歉仄時,卻不知道,她已經陷入了他精心編織的彌天大網里。
金鳶太子,這是你今生最大的失誤,你有她在側卻不知珍惜——所以你注定會失去她!
萱見和白哉都是他。作為萱見——他悉心照顧她,不漏過她任何一個微妙的心思和眼神。而作為白哉——他希望她看到自己最真實的樣子,又希望她欣賞的不止是他的容貌。因而當她願意對容貌平凡的萱見交付信賴,並安心在他身邊入眠時,他不是不欣慰的。
他為她做了許多事,有時她看在眼里並不明說,但有時她是真的錯過了——
彼時霪雨晚至,濕了西苑的紫泥花塢。玉壺催更,萱見甫炙得燈兒,便聞「嗖」的一聲,一道暗影自後院掠過,一瞬沒入了黑夜里。
「誰?」萱見當即循聲跟上。
對方顯然是個高手,一路飛檐走壁,竟是沒有驚動宮內侍衛。「刷——」那人突然回身,緊接一招「流火飛星」就朝萱見刺來,使的是一柄七尺軟劍,劍式流暢如行雲流水,隨性之至,只是那刃面卻有參差的缺口,兩三招一並刺來,竟是越鈍越疾!
萱見不避不閃,隨手折下一截竹枝,一挑一撥,從容應對。但那軟劍招招進逼卻只攻他最難設防之處,並未曾襲他要害,不像是要置他于死地,倒像是——有心試探他的武功?
萱見正自驚疑,對方一瞬之間撤招閃身,在毓琉齋前消失了蹤跡。萱見心下一驚,難道這是聲東擊西,真正的目標其實是她?
他來不及多想,便自窗口躍入了她的寢宮。
「呀呀,功夫不賴嘛。」黑暗里有道笑嘻嘻的女子聲音,一面窸窣作響,看不清她究竟在做什麼,「我原當樓蘭人個個都是草包呢。」
萱見認得那個聲音——是幼焉!「你是何人?」
「切,裝什麼,你不是早就猜出來了麼。」幼焉不以為然地睨他一眼,他那點小把戲騙過瓏染容易,想騙過她還女敕得很!
這女子當真有幾分邪氣。萱見皺眉︰「你來這里做什麼?」
「救人。」幼焉轉身點亮一盞蓮燈,指了指床上的女子,「你沒發現她很痛苦麼?」
萱見的視線隨之一緊,躺在床上的正是瓏染,原本瘦弱的身子蜷縮成一團,更顯得伶仃無骨。她似乎正在承受著莫大的痛苦,一雙手死死揪住床褥,甚至可以清楚看見頸項上突起的青筋,卻要竭力支撐著,仿佛這一松手便會墜落無盡的深淵……但她明明還在睡夢中!
「她中毒了?」萱見隱約猜出幾分。
「嗜心散。」幼焉神色凝重,「這種毒在西域很少見,你沒听說過不奇怪,但在中原卻經常被使毒高手用來殺人于睡夢里。聞其香者會連續做四十九個晚上的噩夢,醒來後卻會忘得精光,因而很難被人發現。下毒者便是以此摧毀對方意志,輕則發瘋,重則喪命。而如果中毒者正好有過一些可怕的經歷便更危險,她會在睡夢中被巨大的恐懼感折磨致死。」
她心里清楚,瓏染便恰好經歷過那些血淋淋的痛苦和絕望,正中敵人下懷!
「而嗜心散最主要的兩味毒料便是‘婆娑草’和‘龍橙香’。」
萱見聞言一怔︰「龍橙香?」便是那柄阻孕香扇上的燻香!難道是——
「那扇子是椿姬給她的沒錯,不過婆娑草……」幼焉模著下巴若有所思。
「椿姬雖然深于城府、工于心計,栽贓嫁禍之事也做過不少,但害人至死這種事卻不像是她的作風。」萱見略略沉吟道,「若我沒有猜錯,她應當也是被利用的人。」
「確實。那位幕後真凶擺明就是想借刀殺人。」幼焉點頭,心道他果然是個厲害的角色,對宮里每個人的心性都猜得七分透徹。「等到太子妃死了,那家伙肯定會第一個跳出來說太子妃是被人毒死的,再動用一些勢力裝模作樣地調查一番,送香扇的椿姬便成了替罪羊。真是一箭雙雕!」這種詭計她在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之間見得多了!
「我搜遍皇宮,總算在她房里聞到最後一點的婆娑草的味道,原來她是將婆娑草裝在香囊里一並燒掉了。」幼焉接著又道,唇邊一絲冷笑,「那女人倒是不畏犧牲,自己先嘗了解藥,再把香囊戴著往人家屋里鑽。嘖嘖,這皇宮果然是個‘人才濟濟’的地方麼。」
萱見凝眉若有所思,這幾日與瓏染走得最近的無非是太子那幾個姬妾,香囊啊……他心里已然有數。
「不過幸虧我把她的解藥偷來了。」幼焉往懷里探了探,模出一顆藥珠丟給萱見,「僅此一顆,拿好了!」對上萱見詫異的目光,她毫不客氣地白他一眼,「別問我為什麼不親自喂她,也不想想我煞費苦心把你引到這里是為了什麼?話說這鬼地方還真是容易迷路啊……」
絮絮叨叨的聲音還在,人卻早已消失不見。
她竟是……為了成全他們?萱見的唇角浮出一絲笑意,輕步走到床前。伊人還在無休止的夢魘中掙扎著,「教主……我害怕看見死人……比看見那些毒蛇毒蠍還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