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關進幽室之後,起初元潤玉覺得一豆燈火太暗,但是,她很快就發現,整個幽室里大概只有兩個拳頭大的通風口,空氣十分沉悶,就只是說話而已,便已經感到吃力,若是角落的壁火再燒得大些,說不定,她們幾個就要因為喘不過氣而死在里頭了。
「我听說……」啞婆坐在靠門的角落,在安靜了很久之後,忽然開口對坐在不遠角落外的元潤玉問道︰「你是因為你爹的關系,才被人捉進這個專門囚禁不對外宣刑,卻又必須要死的死囚的礦牢里,玉兒,你知不知道,你爹是犯了什麼重罪啊?」
「我不知道。」元潤玉蜷起雙腿,把下巴靠在雙膝上,「有很多事情,我爹當年並沒有對我說清楚。」
「你也不知道你爹去了哪里嗎?」
「不知道,說不定他跟我一樣,也被捉進這個鬼地方了。」
「說說你爹吧!玉兒,我听看守的那些兵丁們說你爹是個十分出色的人,你跟我說說他,我在這里待很久了,指不定如果他在這里,我能認出來也不一定。」
元潤玉在遲疑了半晌之後,才幽幽開口道︰「我爹的模樣十分俊美好看,談吐也是溫文儒雅,他很喜歡讀書,什麼詩詞書畫,都難不倒他,還有,他喜歡听折子戲,隨口也會哼個兩句,小時候,他常帶我去听戲,陪我讀書練字時,會邊哼著給我听,我爹唱得很好。」
「折子戲?」在豆大的燈火之下,啞婆的雙眼亮了一亮,「我也喜歡听折子戲,那你可曾听過‘雷峰塔’?」
「嗯,听過幾次,戲台上最常唱的一折戲,就是‘水漫金山’,說的是白蛇與法海相斗,動了胎氣產子,最後被法海永鎮在雷峰塔之下。」
啞婆笑了,過大的動靜牽扯起被燒得扭曲的臉部肌肉,讓她明明是笑,看起來卻十分駭人。「可還記得怎麼唱嗎?」
元潤玉並不覺得可怕,反倒笑著點頭,「記得幾句。」
「唱給我听听,我好些年沒听戲了,玉兒,乖孩子,你唱幾句給啞婆,好不好?就……‘訂盟’,那一折戲,你會唱嗎?會唱嗎?」老太婆沙啞的嗓音里充滿了渴望。
元潤玉先是想了一想,最後點點頭,輕輕地啟唇,一邊想著當年她爹給她常哼的幾句,一邊唱了出來。
「因妄想,托絲紅,若不棄,相憐藉,願把同心結送。」
「豈敢,小姐嗄!你氣吹蘭可人意中,色如玉天生嬌寵,深愧我,介凡庸,怎消受金屋芙蓉?」
「……官人說哪里話!只因你意釅情濃,只因你意釅情濃,致挑奴琴心肯從,自今呵,喜絲蘿得附喬松,願絲蘿永附喬松。」
元潤玉唱罷,再想了下,最後搖頭道︰「就只記得這些了。」
「願絲蘿……水附喬松。」
啞婆像是沒听到元潤玉最後的話,以她極沙啞的嗓音念出最後一句,伴隨著一抹很陶醉的笑,或許是那一雙眼里的光暈迷蒙,讓她一張被火燒得皮肉糾結的臉,看起來柔和許多,元潤玉甚至于覺得那神情是動人的。
她沒有打擾啞婆,任由老人家沉浸在回憶之中,久久,才又听見那粗啞的嗓音在昏暗的幽室中響起。
「玉兒,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你爹不在這一個礦牢里,這個牢里,沒有哪個男子像你形容的那般好,不過,當作是報答你給我唱了一段好戲,啞婆我跟你說一個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經很喜歡一名男子,當年,在這張臉被燒毀之後,我是想死的,但是,他要我必定活下去,給我找了最好的大夫治這張臉,不過,後來的成效你是親眼看到了,雖然這疤疤結結的很是嚇人,但我知道他盡力了,玉兒,我知道自己是已經配不上他了,但是,我還是喜歡他,因為,他是在看到我這張丑八怪的臉,還能笑著對我說話的人,就算我知道他說我與從前一樣漂亮的話語,只不過是安慰而已,但是,我還是听得很開心,為了他對待我的這份心意,我做什麼都願意……」
說著,啞婆伸手模著自己的臉,明明是在模著自己的皮膚,指尖竟然有些顫抖,十分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沒沖動地把這張丑臉皮給扯下來。
「玉兒,你信嗎?如果我告訴你,我曾經有一張很美的容貌,杏眼桃腮,肌膚吹彈可破,男人們個個見了我都喜愛不已,一個個都爭著把我捧在手心里當寶貝,我說的話,他們沒有不听從的,如果不是那一場火……如今的我應該還是很美的,玉兒,你相信嗎?你相信我曾經是個美人胚子嗎?還是以為我不過是痴心妄想,把自己想得太好了?」
「不。」元潤玉一個勁兒地搖頭,「我信!我信你必定是個美人胚子,我不說違心話,啞婆,你那一雙眼楮,至今仍舊很美,從前必定更美。」
听見元潤玉真心誠意的贊美,啞婆好開心地笑了,以手模了模臉,在觸及那凹凸不平的疤痕之後,眼里的光芒又黯淡了下來。
「以前美有什麼用?現在終究只是一個丑老太婆了,我曾經,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曾以為他千萬不能少了我,但是漸漸的,我不再如此肯定,就像我已經不記得,甚至于不能肯定,我是否曾經有過一張絕色美麗的容顏,或許,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從一開始,我就是那麼丑,這破嗓子不是被燒啞的,而是一開始,它就那麼難听,玉兒,我真的老了,也糊涂了,已經弄不清楚,到底哪一個想法才是真的?哪一個又是我的幻想,如今,他不在了,我也無從再去問他,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丑八怪?」
听著啞婆粗得像是兩顆石頭互磨的嗓音,說著她曾經喜歡過的男人,元潤玉心里難受地想起了藏澈。
不知道她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他?
如果,在上次與他見面時,知道那是她能見到他的最後一眼,她就算是厚顏無恥,也會求他對她說兩句溫柔的話,就當作是此生留個想念也好。
元潤玉沒再搭話,只是坐在一旁靜靜地揉著膝蓋,在一陣又一陣像是被利勾挑刺的疼痛之中,想著在她這一生中,每個曾經對她好的人。
在最後,想起那一晚的雲雨歡愛,心里慶幸,至少,她這一生與心愛的男人痛快過一回……
天下事,無巧不成書——
但是,如果這該死的巧合,就出在‘京盛堂’里,就成了一樁教藏澈無法忍受,甚至于是動怒的大事。
藏澈在金陵的事情發生之後,就一直讓人注意金陵當地的動靜,並且派人調查當年元府的案件,然而,他所得到的結果,卻與當地人所傳說的版本不同,當年,皇帝自始至終沒有下令抄滅元家,甚至于從陸雪龍在朝廷各部走動,明察暗訪之下,發現皇帝一直都在找元奉平。
如果不是回到京城之後,出了不少事情,再加上後來與元潤玉之間的不甚愉快,藏澈或許就會告訴她這些疑點,告訴她當年元府的事情,極有可能是白映秋一人所主謀,但是,讓他掉以輕心的,也正好是白映秋這個人,就在不久之前,傳出了他發瘋自殘,在一個多月前的十五夜,他砍了自己二十余刀,最後流血過多而亡。
據說,他是被皇帝給逼瘋,最後幾日,崩潰得說不全一句話,但是,當時在他身邊看守的人,把他曾說過的重復幾句話拼成了一整句比較完整的內容,大致上,他死前幾天,只重復在說一件事——元奉平已經被我殺死了,那一晚,我親手刺了他那麼多刀,他怎麼可能沒有死?一個死人,皇上你要我交什麼出來?他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