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不問俯身坐在那棵桂花樹旁,一點也看不出剛剛打過人。年近七十,商老太爺雪白的頭發和胡子一齊在風里顫動,撫著桂花樹傷心的樣子,只像是個尋常的老人而已。
他的手蒼老粗大,撫模在樹干上的動作極輕極緩,似在撫模天下間最最珍貴的東西。
可是現在,這棵在他心底貴重無比的桂樹,正淒慘的橫倒在地上。白白的樹干斷口,尚在滲出汁液,看在他眼里,就如同變了色的鮮血。
從他最最心愛、最最不舍的人身上流出的鮮血!
「說,到底是誰砍的?」商不問慢慢站起身來,向跪了一地的護衛和丫頭一個個掃視過去。
他的語聲並沒怎麼暴怒,反而低沉得很,听不出多少情緒。
可是他的目光卻冷厲如刀鋒。
元寶莊的人都知道,這樣的老爺子才是最最嚇人的,盛怒之下,或許會隨手殺人泄恨。
所以,商老太爺只是在冷冷瞪眼,他滿身的寒氣便已快要把所有人凍僵。
當然,除了無痕,她站在一邊的樹下,靜靜看著他。
烈火劍客,商不問。
二十歲出道,以烈火刀法縱橫江湖十二年,未遇敵手,然後封刀回歸元寶莊,承繼祖業、棄武從商……
習慣性的在心底默念,無痕成了唯一一個還抬著頭、沒有被嚇呆的人。
「你,出來!」商不問馬上注意到她,把目光轉了過來。
他眼神犀利,雖只匆匆一瞥,仍認出她正是昨天待在孫子身邊烤魚的女人。小小丫頭在他面前居然那麼平靜,必定有問題。
至于無痕並不是元寶莊的丫頭,他就記不清那麼多了。
無痕轉頭看看俯跪在地滿臉驚惶的小瓊一眼,往前踏上一步。
「桂樹,是誰砍的?」商不問盯著她發問。
樹干上那道平整的斷口,絕不是尋常人能夠砍出,他並不認為瘦弱的無痕會有這種能力,只是憤怒的他需要找個人來質問。
無痕看著商老太爺,沒有馬上回答。
別樹是她砍的,現在,她是不是得承認?承認之後,她會不會死,小瓊、流雲會不會死?
但是如果不承認的話,會不會連累更多人?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不但為自己,也在為別人的性命而考慮。
正在猶豫,一道人影忽的飛了過來。
「爺爺,樹是我砍的!」人影一邊飛一邊大叫,落在無痕身前。華麗的衣衫,高高的個子,正是全速趕回的商洛。
豎立在她身前,商洛幾乎擋掉了大半夕陽,也擋掉了商老太爺逼視她的冷厲目光。
「你當真是你砍的?」商不問看著孫子,一字字發問。
「是,爺爺。孫兒今日在後園練武,一時興起,不小心就……」商洛臉上笑嘻嘻,睜大眼楮瞎掰,心底卻忍不住慘叫。
天哪!這個臭丫頭居然會闖這麼大的禍,真是被她害死了!可是如果他不背這個黑鍋,估計有人會被老頭砍死吧?
對于自家爺爺的脾氣和手段,他一向了解得很。
「你這個混蛋!」商不問雙拳緊握,胡須顫動。
雖然孫子是元寶莊的唯一後人,雖然他一向都很縱容孫子,但是這一次,他絕對不輕饒!
瞪了商洛半晌,商不問終于怒聲下令,「來人!拿家法來!」
想修理他已經很久,正好,就借這個機會一起來算總帳吧!
商洛眉毛、眼楮全部塌下,笑容再也掛不住,在心底為自己默哀。
他可不可以像從前那樣逃跑?反正老頭子也追不上!可是,他跑了會有很多人倒霉吧!
那麼求饒?想想也不行。他很明白,如果求饒的話,那老頭子八成會打得更厲害。
所以現在他只能乖乖挨打,只希望老頭子看在他是商家獨苗的份上,不要打得太久、太重、太鮮血淋灕……
很快,家法奉上,是一根又粗又長又結實的老藤杖。
杖身暗紅,上邊還有不少堅硬的疙瘩和突起,發出猙獰亮光,也不知已經傳承了多少年、打過多少人。
園子里的護衛和丫頭們全都害怕的閉上眼,不敢看藤杖,也不敢看老爺子和少爺。
商洛悶不吭聲往地上一趴,等待受罰。
丟臉,真是丟臉啊!長這麼大還要被打……
「打!傍我狠狠的打!」商不問咬著牙,朝捧來藤杖的護衛下令。
那護衛滿臉痛苦,看了商洛的老半天,終于顫著手大力揮下。雖然他不想得罪少爺,可是更不敢得罪商老太爺。
所以,這一杖貨真價實,沒有半分虛假。
「咱!」
藤杖和相接,隔著一層薄薄布料,發出的聲音干脆利落。
「嘶……」商洛抽氣,咬緊牙關轉頭,狠狠瞪向站在一邊的無痕。
都是她!這個災星啊!
他不受杖責已經許多年,想不到今天居然會為了她挨打!難道是上輩子欠了她幾百兩沒還嗎?
無痕靜靜的瞧著他,小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那樣子像是根本就不認得商洛。
她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
為什麼他要代她承認?為什麼他要代她挨打?他的脾氣不是很差勁的嗎?
而且,她和他好像一點關系也沒有吧?
最多不過是被他救過一次而已,那現在,已經是第二次了。
她並不認為內傷未愈的自己,能在商老太爺的烈火劍下逃得性命。
「啪!啪……」
藤杖不斷落下,商洛的火辣辣,可是視線卻一點也沒轉開,表情扭曲的看定無痕。
她與他對視,雙眉漸漸皺起。
很輕微、很緩慢的皺起。
她看到血了,暗暗的血跡,從商洛的褲子里滲出,把藍色的衣料染成深棕色。
很厲害的藤杖,已經把商洛打得皮開肉綻。
很厲害的商不問,為了一棵樹,對唯一的孫子也毫不手軟。
兩道清清細細的眉擰成個結,淺粉的雙唇也微微抿緊,顯得她有些苦惱。
無痕,居然有表情了!
這是商洛認識她以來,第一次瞧見她的表情。
一直以來,她都像個沒有感覺的木偶女圭女圭,除了冷淡、就是木然,連挨打受痛都不眨一下眼。
可是現在,她居然在他面前皺眉了。
這是不是說明,他這黑鍋背得很值得、挨打也挨得很值得?
畢竟,能讓冰人變活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啪、啪、啪……」
一下接一下,上的疼痛忽然不再那麼激烈,反而有種遠去的感覺。
一直到褲子被打穿、一直到被打爛、一直到商老太爺氣消,商洛的目光都沒轉開過。
而無痕的雙眉,也沒有舒展過。
第三章
夜晚,商洛俯趴在床榻上,悲慘的哀號。
「嗚……好痛啊!你這個災星、霉星、掃帚星、黑猩猩……」痛得頭昏眼花,商洛把想得到的所有星全部加到無痕身上。
看他那副憤怒的樣子,像是恨不得爬起來把她也痛打一頓。
無痕默不作聲,只是低著頭認真的幫他上藥。
散散碎碎的雲南白藥,經過縴細手指,一點一點涂上商洛血肉模糊的。
她的動作很輕柔,也很小心,然而鎮定自若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到少女應有的羞澀和無措。
商洛本來不怎麼習慣在她面前月兌掉褲子,可想想她就是害他挨打受傷的人,憤怒就戰勝了害羞。
反正不是她幫他上藥,就是小瓊、流雲幫他,相比之下,他更願意在無痕面前月兌。
他相信,最起碼她不會被血嚇呆,對他的傷勢會更有好處。
事實證明他的決定很正確,一直到藥全部上完,他的沒因此造成更嚴重的傷害。
輕輕把他的衣衫拉下,無痕抬頭對上商洛還在冒火的眼。
「你,為什麼要幫我?」她問,對他的怒氣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