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原來啊……早先受傷的少年為了不讓女孩也滾入這棘花叢,竟強忍著劇痛,靠抓住手邊的棘花來停住這原本無休止的翻滾……所以女孩只傷了手,而少年,卻是將整個背部都深埋進這鋒利的花刺中去……
「相公……相公你快起來啊……相公……」女孩哭著伸手企圖拉少年起來,還未使勁便又一個踉蹌跌坐回地上——這被棘花扎得筋骨俱損的雙手竟再也使不出一丁點力氣……
「相公……」女孩早已哭成了淚人兒。
棘花叢中,少年的臉色蒼白如紙,血卻還是往衣服里滲著,汩汩不斷。直至靈魂也承受不住這劇痛的折磨,虛飄飄地往外跑,卻只見他微微牽動嘴角,竟勾出一抹笑來!
「呵……有妻如你……倒也……不壞吧……」
耳畔有風的嗚咽聲,將棘花的香氣吹遠了,吹散了。少年的眼楮卻再也沒有睜開……
第八章執手為紅顏(1)
夜已深了,花月亦醉了,耘初巷里卻依舊是燈火通明不減人息。拼桌盡興的酒鋪里,酒香瀉杯,醉意朦朧的嬉笑聲更勝先前。這水府的丫鬟們當真是不醉不歸。
「噯?絳砂怎麼去了這麼久還沒回來……」半醉半醒中,晚榭忽然想起問道。怎麼這一涼快就涼快了近一個時辰?
「她她……嗝……」對面的千倌接連打了幾個酒嗝,好不容易才又接上話來︰「她是不是被大少女乃女乃帶回去了……」
話語一出,一旁的靛秋不由得一愕,頓時酒醒大半,「怎麼偏提起大少女乃女乃來了?」事實上,她從前服侍三少爺時便隱隱有種感覺,他與大少女乃女乃不和。而若她沒料錯,絳砂這丫頭定是與大少女乃女乃有些過節才被三少爺接回來的啊……
「呃……我方才……似乎看見大少女乃女乃了……」千倌掩著呵欠醉醺醺地道,「我看見她……嗝……她似乎是往絳砂去的方向去……她——」
話未說完便被一個笑呵呵的聲音打斷︰「噯,千倌你果真是醉眼昏花了……大少女乃女乃如今還在西市呢,怎麼可能會來這里……照你這麼說,我方才還看見三少爺了呢……」
「更是胡話!三少爺怎麼可能會來這種地方……」晚榭點著她的鼻尖嗔笑道。
「可不是……我們的三少爺風正心高……又怎麼可能會——」
惺忪的話語戛然而斷。因為迎面走來的一道藏藍色身影,紫玉玲瓏聲聲清脆——「雲絳砂在何處?」語氣冷淡,卻也客氣。
「三少爺?!」千倌心中大驚,一個酒嗝打至一半便又生生咽了回去。
頓時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四座的丫鬟一致睜大了眼楮眨也不眨地望著來人,而後一致伸手指向酒鋪外的一個方向,異口同聲道︰「那兒——」
來人微微頷首,便又轉身離去。
酒鋪外,夜風習習,呵著露華的樹影虛綽綽地瀉落了一地斑駁。醉得不知雲里霧里的少女正枕著樹干酣睡,夢靨飄忽中,面前突地飛來一只白鷺。那是一只繡在藏藍色衣緞上的,織金雲朵里的一只鷺。那只乖巧的鷺兒俯下頸子來,心疼地啄吻著她的指尖……
「雲絳砂。」耳畔有人喚她的名,溫淡不驚的語調。
「嗯……」雲絳砂無意識地輕應著,夢里面伸手去捉那只白鷺,恰捉住了來人衣袂的一角,「乖,不鬧啊……讓我再睡一會兒……」她的嗓音是困倦的沙啞,酒味還嗆在喉嚨口,吐氣時亦帶著微薄的涼意。
水源沂皺了皺眉,正欲繼續喚她時,對方卻已睜開了眼楮。鳳尾般的長睫沾著露水,恬靜地棲著,一雙細長的桃花眼霧氣迷蒙地望著他,「晚榭姐姐……呵呵……」
又是「晚榭姐姐」!虛掩的月光下,水源沂的嘴角有極細微的一絲抽搐。這女子!無論真醉假醉,腦子里竟只有那個丫鬟的名字嗎?
「噯,晚榭姐姐……」雲絳砂徑自捉住對方的手往自己的臉頰上貼,「呵呵」地笑著,「我來告訴你三少爺的秘密好不好……」
水源沂的嘴角再度抽搐了一下。怎麼又是他的秘密?她就不能換句台詞?「他究竟有何秘密?」明知對方醉話連篇,卻還是很配合地問了一句。
「嗯哼……他的秘密可多了……」雲絳砂輕哼一聲,眼楮闔上了又睜開,忽然深吸一口氣大罵出聲︰「他是個騙子!是個混蛋!是個忘恩負義冷血無情自欺欺人出爾反爾的大——混——蛋——」罵到後來字字都是歇斯底里的,似要將干澀的嗓子都撕裂開來。
水源沂的身體微微有些僵硬。
「哈哈……」雲絳砂卻是笑了,笑得狼狽而蒼涼,笑得眼淚都落了下來,滿滿一臉,「騙子……他是騙子……混蛋……」她啞著嗓子,哭哭又笑笑,「他曾對一個女孩說她臉紅的時候很難看,是丑八怪……可是當那個女孩不會再臉紅了,他又嫌她言語輕薄不知羞恥了……哈!听听,多好的借口……其實他又怎會不明白?無論那個女孩會不會臉紅都是丑八怪一個!烏鴉怎樣都不會變鳳凰……你說,他是不是自欺欺人?是不是?哈……」
听著她語無倫次的言語,水源沂只覺得心頭一陣酸澀。一種莫名的悔意慢慢滲透到血液里,筋骨里,一齊往胸口涌去,「雲絳砂。」他低喚一聲,剛要伸手拉她,卻被她毫不留情地推開——
「姑女乃女乃我還清醒得很!」雲絳砂狠啐了一口,而後扶著樹干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嘴里含糊地念著︰「我一個人跑回去求阿舞救他……我不敢去找女乃女乃,因為女乃女乃會殺了他……女乃女乃很凶,殺過很多私闖葬夭谷的人……」她又開始落淚,肆無忌憚,「可是當我拉著阿舞趕去那片棘花叢時,他已經不見了……阿舞說……他定是被豺狼吃了……」
雲絳砂轉而望著眼前人笑,那笑容里有一種孩子氣的得意,「可我不信!我不信他會這麼輕易就死掉!我雲絳砂的相公一定會長命百歲壽與天齊!炳哈……」
水源沂怔怔地望著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雲絳砂忽又背過身去,抱著樹干自顧自地說著︰「這十二年來,女乃女乃都不許我出谷,呵呵,她肯定是個知曉人心的老妖怪,因為一旦我有偷溜下山的念頭都會被她發現……所以我始終都逃不出去……」言至此處,她又開始笑,「整個葬夭谷里就阿舞的消息最靈通,我無聊的時候她便會跟我說‘天下第一樓’杜撰的東西給我解悶,什麼《江湖風雲榜》啊,《江湖暗器錄》啊,還有《天下美人史》……」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飄忽到近乎空靈︰「便是在那《天下美人史》上,我知道了那位水家三公子……那個傾國傾城,眼角還生著一顆美人痣的男子……」她眼楮看天,語氣卻是在兀自疑惑著的,「噯,你道奇不奇怪?這天下生著美人痣的美男子多得是,我偏認定了這水家三公子便是我要尋的人,從未懷疑過……」
所以一為女乃女乃守完孝,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出谷來尋人。她亦千方百計打听來水府的規矩,劫來了推薦函,打算名正言順地去水家當丫鬟……怎料天數難定,緣分更難測,心心念念的人竟是那樣毫無預兆地闖入了她的生命?自此,一池漣漪,再難平……
蝴蝶尋花千百度,千百度啊……雲絳砂痴痴地想,仿佛是一瞬之間,身上的力氣被抽得一絲不剩,雙腿一虛,便又靠著樹干滑坐下去,「誰道是醉了好,醉了好啊……」她旁若無人般地說著醉話,眼皮重又耷了下來,「呵呵,一醉解千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