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平身吧。」肖逝水的目光淡淡地掃過全場,聲音不高,平和而不失威嚴。然後,他輕輕地咳著,夜修羅從轎中拿出一件狐裘給他披上。
商衍率眾起身,封天涯這時才發現肖逝水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兩鬢微霜,人也清瘦,似乎有病在身。
商衍一回首,有人遞上一個手爐,他恭恭敬敬地呈給肖逝水,「宮主,山上風寒,請宮主保重身體。」
肖逝水接過來,感慨著笑道︰「如今這身子是越發畏寒了,幸虧你和小夜想得周到。」
「我記得從前跟在宮主身旁時,就記得冬日里宮主時常抱個手爐,這習慣多年來未變。」
「年輕的時候爭勇斗狠,這身子用得內憂外患,如今怎麼也好不了了。這些日子寒毒又發作,真是苦不堪言。」
商衍眼中一道寒光閃過,表情卻憂心忡忡,「宮主的寒毒也是舊傷了,總這麼一年一年拖著也不是辦法,真要找個大夫好好瞧瞧才行。」
商衍雲淡風輕地擺擺手,閑適地向前走,夜修羅與商衍便自然而然地伴在他兩旁,封天涯帶著眾侍衛跟在身後。
肖逝水如閑話家常般隨意,「當年我與雷嘯天生死對決,他雖斃于我劍下,我卻也中了他的玄冰掌,雖僥幸不死,這寒毒卻侵到骨子里,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了。」
夜修羅插口道︰「最近江湖上出了一個叫沈星河的人,人稱‘天衣神相’,不僅天算極準,而且醫術奇高,我已經派人去請了,定能治好宮主的寒毒。」
「生死有命,這些事情不必太在意。」肖逝水對自己的傷勢看得很淡,看看左右兩個年輕人,笑道,「我老人家是來找你們年輕人聊天的,怎麼談起這無聊的事?」
他看看身後,「衍兒,我在飛鴿傳書上不是說了一切從簡嗎?你又何必整這排場,讓這些小伙子各忙各的去吧,跟在咱們身後又不能說話,也怪悶的。」
「是。」商衍轉頭對封天涯道,「封護法,帶他們下去,各司其職。」
他的命令很簡單,然而與封天涯的眼神交匯傳遞著只有他們才懂的意思。
封天涯領命下去,沒走兩步,被肖逝水叫住︰「年輕人,請留步。」
封天涯站住,轉身的瞬間看到商衍臉色微變,對他使了個眼色。他自然心領神會,不動聲色地抱拳行禮,「肖宮主有何吩咐?」
肖逝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年輕人,你就是封天涯嗎?」
他的語氣很溫和,然而那種沉澱內斂的氣勢卻有一種莫名的壓力,讓封天涯不敢放肆,恭謹地回道︰「是。」
肖逝水點點頭,「果然是人中之龍,難怪能以一人之力逼退日尊堂天刃四衛,挑戰月尊堂玄甲鐵騎,我還在奇怪以衍兒那驕傲的性子,怎麼會對一個挑釁了他權威的人青睞有加,最後還招做了護法——如今一看,衍兒的眼光確實不錯。」
他的話褒揚有加,封天涯卻不敢做此想,單膝跪倒,「屬下年少輕狂,做了幾件不知天高地厚的事,幸得日尊不予計較,屬下感激涕零……」
「什麼話!」肖逝水打斷封天涯,一臉的不贊同。他親手扶起面前的年輕人,「什麼叫年少輕狂,年輕人就該有狂氣,有傲氣,不然怎麼叫‘自古英雄出少年’呢?最重要的是要有心胸,有氣度,相逢一笑泯恩仇,這才是大丈夫。」
他拍著封天涯,笑,笑容不深,卻很磊落,讓封天涯不由自主地欣賞,然而他總覺得肖逝水的話似乎不只是說給自己听。他看著肖逝水身後的兩人,同樣的黑衣,同樣的漠然,只不過一個更狠戾,一個更陰郁,卻都不動聲色地相互戒備著。
他忽然明白肖逝水身上那種蓋住所有人的氣勢是什麼了,那是包括他自己和沈星河都學不來的東西——真正的王者才有的從容與寬容。
肖逝水拉著封天涯向前走,夜修羅與商衍反倒退居次位。走得近了,封天涯發現肖逝水比方才離得遠看到的更瘦,面容清矍,眉目間頗現滄桑,風掠須發白,果然是英雄遲暮了——然而不見悲涼,卻有一種歷經時間與世事所沉澱出來的深邃與睿智,讓他這樣自命不凡的人都不敢造次。
肖逝水看著身旁沉默的年輕人,笑道︰「人人都說封護法如何風趣幽默,今日一見,怎麼這般悶得像個石頭?同小夜和衍兒沒什麼分別。」
封天涯恭謹地拱手道︰「啟稟宮主,屬下原本是孫猴子,無法無天的,今日一見了您這般人物,就如同見了如來佛祖,再也翻不了天,只能縮回石頭縫兒里了。」
肖逝水一愣,繼而哈哈大笑,「我可不敢自比如來佛祖,只要你不把我看成唐僧,我就阿彌陀佛了,所以封護法還是做你的孫猴子吧。」
這一笑,封天涯隨意多了,卻越發一本正經地行禮,「遵命!屬下待會兒就讓他們做面旗,上書四個大字‘齊天大聖’,插在山頭。」
「你呀你,」肖逝水被逗得忍俊不禁,指著封天涯,「到那時,這兒豈不成了花果山水簾洞,咱們不都變成了一群老猴子,小猴子啊?」
他笑著看看身後一左一右的商衍與夜修羅。商衍笑得很僵硬,而夜修羅依然是肅殺陰郁的表情,只是在他轉頭的時候把他手上已經溫涼的手爐拿過來,用內力催熱,又放回他手上。
商衍上前一步,「宮主,山風冷硬,不如去大殿歇息,我已經準備好了日尊堂這一年的卷宗,請宮主查閱。」
「噯——」肖逝水擺擺手,「說好了咱們今日只是聊天,不談公事,你還拿那些卷宗來煩我做甚?衍兒,你從前和天涯一樣愛說笑話的,怎麼如今滿嘴刻刻板板的?看來我讓你管理日尊堂,代宮主行令,真是給你太大壓力了。」
也許他只是想讓商衍不要這麼緊繃著,放松一些,然而听在商衍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眼中倏地一道寒芒閃過,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
封天涯對他微微搖了搖頭,不露聲色地擋在他與肖逝水之間,笑容滿面,「日尊穿得少嘛,被凍得舌頭都僵了,哪還講得出笑話。如果能坐在大殿里,烤著火爐,喝著熱茶,那就不一樣了,渾身暖和和的,自然說什麼都有心情了。」
肖逝水好笑地看著他,「看來你也是舌頭都被凍僵了,想烤著火,喝著熱茶吧。」
封天涯嘿嘿笑著,「想必小夜公子也這麼想的——小夜公子,是不是啊?」
他向那個陰郁冷漠的年輕人揮著手,然而後者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置一詞。
肖逝水看看他們三個,「好吧,咱們就去大殿,不過說好了,我可不看卷宗,那一摞一摞的,想起來就頭疼。」
「不看,不看。」封天涯笑嘻嘻地給了商衍一個眼色,對肖逝水道,「宮主,你今天來得可是好日子啊,一會兒不光能喝茶水,烤火爐,還能吃到好吃的糖瓜。」
「噢?為何?」
「今天是臘月二十四,送神日啊,要送灶君歸天的。」
肖逝水恍然,「看看我這腦子,今天可不是臘月二十四嘛,要把灶君的嘴巴糊得甜甜粘粘的,免得他在玉皇大帝面前胡說啊。」
他看著商衍,「從今天開始這過年的氣氛可就有了,衍兒,我就在你這兒住下了,等著過年了,你可不能嫌我老人家煩。」
「商衍求之不得。」
肖逝水的心情似乎因為趕上了送神日,更為開懷,指著商衍,「衍兒,我可記得你小時候送神舞跳得最好,待會兒可得給我們跳一個……喏,就讓小夜給你擊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