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晷沒有反抗,面無表情地任由他拉著,直到看見那半截竹竿斜插在地面上,與地面形成一個奇妙的角度指向北極點。那竹竿被整齊切去了半個截面,方巧立在光線清晰之地,陽光照過來,竹竿投到地上形成細長的影子,地上的刻度顯然也是他悉心衡量出來的。
「西晷的晷,便是日晷的晷,便是——太陽的影子。」樞念溫聲解釋道。相持漸移,朝陽之影。如同這個天光雲影一般的姑娘,悉心,純粹。
西晷始終沒有看他,隨便指著竹身上的鏤刻問︰「這是什麼?」光線有些黯淡了,那四個空心的鏤刻投影在地上變成四個模糊的光斑,像是字的形狀,但比劃離得很開,她不認得。
樞念靜靜地微笑,眼底似乎起了什麼波瀾,瞬間恢復如初,「你日後便會知道了。」
「你覺得我們之間還有日後?」西晷抿起唇倒是有些玩味地看著他,她似乎想笑,只是笑容扭曲了反而變得說不出的古怪。
「西晷……」樞念略微驚訝地看著她,「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我累了。」西晷擺擺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不是笨蛋,當然不能將在墓地里無意听來的話拿出來指證他,那樣的話理虧的是她。
所以她也在等——等著他陰謀顯露的那一日!當他無從辯解時,她便可以理所當然地要回自己的繡花鞋,然後永遠離開這里。
永遠——離開他。
第4章(1)
噩夢驚醒時,屋外正下著雨。隔著窗子也能清晰听見呼嘯的風聲,雷電橫肆竹林,大雨瓢潑將許多新生的竹枝壓得折腰傾斜,驟然鋒亮的寒光陰森森得駭人。
樞念翻身下床,撐著那柄紙傘走了出去。
那個姑娘正蜷縮著睡在竹枝間的細繩上,這雷電交加的竟都不能將她喚醒。她分明也在做著噩夢,表情扭曲得很痛苦,臉上混雜著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藍衣一動,樞念已飛身坐上繩子,疼惜地將傘撐到西晷頭頂。他沒有叫醒她,只是靜靜地為她撐著傘。
驀地,墨稠的風雨暗處忽見銀光一閃。
「嗖嗖嗖……」
十幾根銀針橫掃而來,樞念目色乍寒,不慌不忙抖傘一旋,便將銀針拒在傘外。遂聞「噌」的一聲,緊隨銀針之後飛身而至的蒙面人瞬間一招「鳩尾戈弧」疾刺過來!
那招直刺乍看無招無式,待劍尖臨敵時卻陡然分裂成兩刃,左右夾擊讓對手猝不及防!但若冷靜來看,較于右方一劍,左邊一劍分明更為狠疾。平常人眼見左右兩劍力量懸殊定是想先躲開左方再應付右方,衡量取勝。卻不知那招鳩尾戈弧本是障眼之法,左虛右實!
眼看樞念就要側身往右躲開左方一劍,蒙面人不禁要在心下得意,不想就在右方一劍貼近樞念胸口時卻突然沒了他的蹤跡!幾乎是同時左側一招雒蘭指已朝自己腕上太淵穴點來!
蒙面人心知自己沒有勝算,劍尖陡然一轉方向,竟朝著樞念身邊的青衣女子刺去!
樞念早知對方是被巫術控制,原本點上太淵穴也只打算廢他手臂,如今一見對方要殺西晷竟頓時改變主意,指風瞬易直取蒙面人的死穴!
「住手樞念!」忽然有道女子的厲喝自風雨中傳來,「他是瑯崖!是宣州刺史瑯崖!」
樞念神色一變當即撤招,並疾速飛身上前抱起西晷躲開了瑯崖那一劍。但這意外畢竟來得突然,他雖抱著西晷險險躲開那一刺,自己的左肩仍不可避免地挨了一劍。
幸而隨後趕至的荀初為他攔下了瑯崖後面的幾刺,「乒乒乒」,劍影交錯,真氣激蕩!
身後是朝廷與瀲水城的較量,樞念卻仿佛受到刺激一般站在那里不動,望著懷里的女子,和她疏冷無情的眼神。
「為什麼不救我?」他聲音低啞,仿佛連吐字都很艱難,「你明明早已經醒了……」
從她的位置,只需動一動手指頭都有足夠的能力為他擋去瑯崖的攻擊,卻故意讓他挨上那一劍!為什麼——她竟能如此絕情?
西晷冷冷地將他推開,望著丟在地上的被銀針割破的紙傘。她的睫毛顫抖不已,臉上寫著千萬種表情,但那些表情縱橫交錯在一起反而變成忡然的空白。過了許久,她望向樞念,突然一笑,嫣然如畫,「我又不欠你。」
我又不欠你,為什麼要救你?
樞念幾乎是踉蹌著後退一步,墨瞳掠過短暫的不可置信,「西晷……」
「你想說什麼?我既答應了與你交易,就該保證你的安全是不是?」西晷眯起眼楮,笑得荒漠自嘲,雨水交斜打在她過分蒼白的臉上,竟比平日更多了三分淒魅!「不過你現在無病無恙,需要我的保護嗎?或者說——其實連我都未必是你的對手吧,樞念公子?」
所以她等的就是這一刻!等著他理屈詞窮的時候,她便可以給自己足夠的理由狠下心來割舍!「而現在,我們的交易結束了。」西晷語氣輕快,但眼神冰涼沒有溫度,「告訴我,那只繡花鞋在哪里?」
樞念垂眸淡淡笑了,大雨里看不清他的表情,「若我說……我想違約呢?」
話音未落,西晷「霍」的一掌送出,竟直接將他打出幾尺之外。
「樞念!」
發出驚呼的卻是在風雨中與瑯崖纏斗的荀初,見狀她再也顧不得比劃招式,直接一招巫劍之術「淵中曲」暫時封住瑯崖的手腳,遂飛身而下穩住樞念。
「再問一遍,在哪里?」西晷神色淡漠地望著樞念,沒有手下留情。她早已不是那個嬉皮笑臉吃點虧也無妨的姑娘,不會再像懶貓一樣打著哈欠似乎曬著陽光就能昏昏欲睡。如今她挺直了腰桿站在那里,驕傲得像只鳳凰,「你是聰明人,兩敗俱傷應該不是你想要的結果。」
「你這妖女!忘恩負義!」荀初激動地怒叱。
西晷沒所謂地笑了笑,「我已經很久沒有听過這樣的稱呼了,很榮幸你讓我重溫了一遍。不過,我不會感激你。」她的眼楮只看著樞念,終于露出不耐的神色,「你可以說話了麼?」
樞念的唇角滲出血絲,卻反而愈加笑得溫柔,那麼輕巧的好像是玉壺天近般悄無聲息的笑容,「若我執意不說,你難道真會殺我?我不相信。」他嘆息搖頭,自顧自地重復了遍︰「我不相信,西晷。」不相信她竟真的舍得下手殺他!
西晷二話不說,直接飛身過去又是一掌,這次卻被荀初迎掌接下,那內勁渾厚的一掌竟是連她都險些吃不住,也在同時清楚了兩方實力懸殊。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子竟有這樣深厚的內力,除了樞念又有誰是她的對手?可樞念竟是半點反抗都沒有,簡直像在送死!
「你究竟想知道什麼?」荀初急得大喊。
西晷眨眼笑起,倒像是終于等來這一句話而松了口氣。而後自袖中掏出那方金銀鴛鴦的絲絹,便是方才樞念抱起她的瞬間被她取走的,「這個,是誰送給他的?」
「七姐——」
樞念直覺想要出言阻止,不知其故的荀初已經月兌口道出︰「那是城北水家綢鋪里的刺繡!」
西晷滿意地笑了,「多謝。」
或許只有上天會知道,這番回答不是救了樞念,而是救了她自己。因為——
她已經沒有勇氣使出第三掌。
夜,淵王府,南苑隨悠閣,樞念的寢屋。
「幸而那家伙還是耐不住性子派出瑯崖,我才能通過白巫術從他口中問出那個巫者的下落,他如今就藏身在鳳鯪客棧當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