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之外,山麓逶迤,西晷孤身一人漫無目的地往南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漸聞水聲潺潺,隨即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個月牙狀的碧水古泉,泉澗水暮呈畫。她從前便來過這里,這山好像叫「幽芸山」,這泉水的名字她卻忘了。
「雖然不是酒,倒也能消消火了。」西晷自嘲地輕笑了聲,往泉邊走去。
水聲清冽讓人安心,只是回想起方才的爭吵,她的心思還是起伏難平。這麼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發這麼大的火。明明——她是不應該擁有這些情緒的。
身為侉宴族的女子,或許她們的心天生就是冷的。她們不會殺人,亦不會救人,更不會動情。
所以這些年她總是選擇性地擦掉一些回憶,也常常惦記那些事多于那些人的。或許很多年後她還會記得那柄青蓮紙傘,卻會忘了那樣貼心的溫暖究竟是誰賜予的。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西晷抹抹眼楮嘻嘻一笑,捧起雙手便去舀水喝,臉才湊到泉邊忽而怔了一怔,「這是……」
照著澄平如鏡的水面,她下意識地抬手撫上自己的發,那點綴在烏髻間的,是一朵柔粉的桃花。花瓣已經有些枯萎了,軟軟地耷下,卻分外顯得乖巧嫣柔。
簪花只盼君回顧。
剎那間許多片段呼嘯著迅速從腦海中閃過,她恍然憶起了回眸的瞬間,那個男子曾出神地望著自己的手,不知是在瞧什麼,久久沒有放下。
那只手,好像,原本是要落在她的臉頰上的……她好像錯過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但這朵桃花,卻一定是他為她戴上的,因為她說過自己喜歡桃花。
她的手還是撫模著那朵桃花舍不得放下,似乎是第一次細細回想起那個男子,樞念。
樞念,是個可以對任何人都笑得優雅的,淡靜的,深藏不露的人。但他表面上笑出來的多數是虛情假意的應付,藏在心里的才是真正的,無關利用與算計的,或許叫溫柔。
西晷緩緩用手背蒙住眼,不再因為腦海中的那道影子而心煩氣躁,反而多了些類似于心有靈犀的悸顫。樞念啊……他的心里,是不是也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才讓他不得不拋下曾有的奢念,曾經執著的東西……
執著……真真是個美麗的詞啊。她是不是也可以,嘗試著執著一回?
第3章(1)
樞念去找西晷的時候已是酉時左右,暮色低垂。
循著水聲往前走,山澗的霧氣深濃彌漫,樞念只覺得腦海中漸漸混沌一片,許多霉綠斑斕的畫面倏忽即逝,捉也捉不住。直至在古泉邊找到那個姑娘,她眯著眼似乎很享受,赤果的雙足浸泡在泉水里來回晃悠,一邊啃著櫻桃大的野果一邊支離破碎地哼著歌。
听見腳步聲回頭,西晷的臉上分明掠過一瞬的竊喜,咕噥道︰「到現在才來,還以為你被我氣走了呢。」旋即又笑嘻嘻地朝他招呼,順手丟來幾枚果子,「雖然不擋餓,好歹填一下肚子吧。等回去了再給你燒菜吃。」
樞念若有所思地盯著手中的果子,「這是懸天果,果皮可用來入藥,結在幾丈高的樹上的。你竟能采到?」
西晷莫名其妙地斜他一眼,「那點高度還難不倒我,別忘了我是——」她眸光一凜,凝望他不同尋常的恍惚神色,「樞念,你怎麼了?」
樞念遲疑地抬起眼,視線不經意間落在她的腳上,陡然一滯!
眼前的一幕就這樣在腦海里定格︰氤氳彌漫的古泉里浮花幾許,白皙的足背追逐著幾瓣落花,頑皮時掠起水珠四濺。細薄的皮膚下蟠結著半透明的淡墨似的青筋,里面流動的血液仿佛也要一同融化在水里。他知道,她真的很瘦,瘦瘦小小的一雙玲瓏玉足,骨節清晰分明。
心頭轟然大震,似被誰的鐵掌拍過,緊接著渾身沸騰的氣血全部往腦門里涌。樞念頓時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所有浮舊得褪色的畫面爭相出籠,究竟是多少年前,當年少的他躺在後院的古槐樹上閉目養神,無意間听到了樹下的那番對話——
「咱淵王爺這命可是由鯤侖派的修仙道士算過的,說他是天上最風流的鎏昭星轉世,注定要旺一生桃花,子孫滿堂!但他的第二個女兒是必須要送到蓬萊仙島去祭神的,不然就是克父的命!」說話的是一個綠衣丫鬟,清秀的眉目間多了些犀刻,看得出是個牙尖嘴利的姑娘。雖然壓低了聲音,卻依舊被他听得清清楚楚,「你肯定不知道,他那第二個女兒其實是心瓷夫人生的!」
「可是胡說!心瓷夫人生的是兒子——是十七少爺樞念公子啊!」
「笨嘍你,因為心瓷夫人當時最受寵啊!她原本身子就弱,生的時候又是難產,豁出了大半條命才將孩子生下來,你說那淵王爺還狠得下心跟她說生出來的是女兒嗎?」
綠衣丫鬟尖細的聲音里夾著一抹諷刺︰「可巧她的一個貼身丫鬟也在那時候臨產,結果可不就偷龍換鳳了!不過這淵王爺也真是有辦法,瞞過了府上的所有人,就連心瓷夫人到死都不知道呢!」
「噫——竟有這種事?!」
「可不是呢!不然淵王爺那麼寵心瓷夫人,怎麼卻對她的兒子不理不睬的?心瓷夫人一死,他看樞念公子就像仇人似的!」綠衣丫鬟扁扁嘴,「不過這樞念公子也真是個薄情寡義的孩子吶,心瓷夫人死的時候都沒見他掉過幾滴淚,果然沒有骨肉之情的就是不一樣……」
丫鬟們尖酸的話語一遍遍在耳邊回響,像陰間來的鬼影子叫囂著鑽進心口里去。樞念的臉色煞白如紙,眼前的人是誰?是誰?究竟是……誰……
「襲雀?」樞念滯重地喚了一聲,「襲雀,是你對不對?」
「樞念!」瞧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西晷趕忙跑上前並搶著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你——你竟然走火入魔了!」
紊亂不堪的脈象令她驚恐地尖叫出聲,現在的他分明已經喪失心志了啊!
「樞念!樞念!」她心急火燎,卻又不知所措地拍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頰,企圖令他清醒,「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怎麼突然——」
「襲雀,你怎麼會愛上父親?」樞念忽而激動地抓住西晷的肩膀,此刻的他早已分辨不清眼前的人是誰,只是神智錯亂地問著她,「告訴我——上天的好生之德在哪里?那些至親骨肉間的血脈相承惺惺相惜——難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炳……」
他倉惶大笑出聲,指下發狠的力道幾乎將西晷的骨頭也捏碎,「嘖。」西晷吃痛地皺起眉,抬頭望見不斷變幻的虹景,形成詭譎妖離的幻境。而身邊的泉水,竟呈現出淡淡的藍紫色……
突然有個念頭從她腦海一閃而過,泉水有問題!
這泉水竟是自聖鏡湖引來的!她猛然憶起還在上古傾曇時听東唯說過,幽芸山脈孕有聖鏡靈湖,山泉之水皆由其引來。逢酉時聖鏡湖湖水變紫,湖面泛衍瘴氣,若近湖者心懷雜念,便極容易產生幻覺,尤其對于習武之人——最最不能動情念!
可是等等,為什麼她自己也吸了瘴氣卻沒事?捫心自問,她從來就不是那種心無雜念的聖人,何況她方才分明是動了情念的!
難道是因為……「懸天果?!」西晷隱隱明白過來。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或許她吃過的懸天果恰好就是那些瘴氣的克星!
眼前的人還在聲聲喃著「襲雀,襲雀」,西晷的拳頭驀地狠狠握緊,一種莫名的心痛仿佛也在心底糾纏生了根,剎那枝繁葉茂。她深吸一口氣,竭力壓下所有呼之欲出的情感,「不管了!死馬也得當活馬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