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先稍後。九少……」文判長指憑空揮動,翻閱無形之書,口中低喃︰「龍子之魂,尋常鬼差無法押解,幾乎皆由下官親自恭領,就算下官撥不出空,也定會派遺高階冥將,才不至于……慘遭凶暴神獸摘了鬼腦。」
末句抱怨,含糊于口,故意說不清晰。
龍子殞命,絕對是大事。
但他並無記憶……近來日子里,有這等大事要辦。
長指飛快唰動,記載神獸輩的生死簿,厚度難以想像。
每一只的頁數,萬頁起跳都算客氣了。
不若人類牲畜,干脆俐落,十來頁便很了不得,超過二十頁,就是人中祥瑞。
呀,找到了!
文判臉上笑容,在看清生死簿後,瞬間冷凝。
合上無形之書,雖仍笑,卻能明顯分辨,與先前笑靨相差甚遠。
「少九確實未到冥府,下官可以擔保。龍主與大少、二少,還是盡快往旁處去尋,莫浪費時間,延誤找回九少的機會。」文判客氣道,也釋出善意︰「若龍主不信,兩位龍子仍可搜城。」
「你不會是嫌麻煩,才裝傻作戲,擺出一副對小九之死,全然不知的態度,想誆我們?」二龍子投以懷疑眼光。
大龍子聲嗓潤雅,雖掩語中冰冷︰「又或者,早知我們來意,不願應允換魂一事,所使出的推托之計。」
「下官不敢。」也沒這等閑情逸致,好嗎?
面對三位龍族,文判選擇不得罪、不輕慢、不敷衍的態度。
「九少若真在此,龍主提出的交換,我們何樂而不為,順手再為九少添個千百年,我們也沒有損失,但實情是──九少的的確確未曾踏上冥地。」
「可是我家小九的魂魄已經離體,不在龍骸城!」龍主道來事實,同樣鐵錚錚的。
「下官自覺……無法由一大群龍子眼下,帶走九少魂魄。」真是太看重他了。
區區一只鬼差文判,要戰一兩只龍子,或許尚可,一口氣來八只……他若打得贏,又何須在冥之中,任人使喚,做牛做馬?
「這倒也是。我不認為,文判能悄悄來,又悄悄走,不驚動任何一人。」對武藝自滿的二龍子,睨向淡笑文判。
要是文判真如此高竿,他還真想試一試他。
龍主並未全信,但也接口問︰「若死去之魂,沒往冥府來,還能去哪?」
文判細數某些該來,卻未能來的情況︰「有些亡魂,在鬼差拘提之前,便先逃跑,變為孤魂野鬼;有些,則遭有心人中途收服,裝入魂球、魂瓶、魂鼎之類;有些,遇上更凶惡的克星,怕是凶多吉少,淪為他人月復中之補。」
龍主越听,臉色越沈,那些情況听來,有哪一個好?!
「老大,你留下,請文判帶領你,仔細將城內搜一遭,若是搜到小九,父王容許你把冥府轟個稀巴爛!」龍主故意口吐威恫,要看文判面露懼色,自己坦承說謊。
然而,左等右盼,只盼到文判淺然餃笑,搖著手里輕扇,一副主隨客便貌,半絲心虛都沒有。
「老二,我們回龍骸城!」龍主抱持半信半疑態度,決定雙管齊下,冥府找,他處也找,不想錯放任何可能。
「轟爛冥府這事,應該交由我來做。」二龍子本屬「戰龍」,內心對「戰」的渴望,總難忍耐。
「老大較懂分寸拿捏,單留你一人在此,父王不放心。」
萬一,前腳剛走,後腳便傳來,龍骸城二龍子大鬧冥城,轟垮整座枉死城、擊碎十二寶殿,惹出的麻煩可難收拾。
「啐!」二龍子表達不滿。
不情不願的二龍子,被龍主帶走,獨留大龍子。
「我也希望,留下的,是二少……」文判低語。
起碼,比起大龍子,二龍子還熱絡些,也更好……打發。
「文判,請帶路。」大龍子準備要搜城了。
對上那雙與自己相仿──皮笑,肉不笑,眼中毫無笑意的眸──文判不著痕跡淺淺一嘆。
「大少,這邊請。」文判輕柔揚手,指點方向。
轉身,帶頭先行,臉上笑意,崩壞,狠狠地,在心里臭罵──
將生死薄胡亂撕了頁,拿來抹桌擦椅的家伙!嫌我不夠過勞,是嗎?
哪一頁不好撕,撕去九龍子的,這幾頁殘缺,拿什麼補?!
這里,是哪?
想張眼,眼皮卻不听話,緊守那片黑幕,不願揭簾,不允光絲透進。
仿佛身處海中,飄浮、隨游,無方向,無目的,任由牽曳。
他好像……睡了很久,睡了很累。
想醒,又醒不過來,正如同,餓,卻半口也吃不下。
好想吃烤鮪肚……
再來盤炒蛤,蛤肉肥美,鮮香蛤汁澆淋在海栗飯上……
陣陣烤香,像由遠方傳來,饑餓戰勝睡意,沉重的眼皮,不敵敏銳嗅覺,終于棄守,被他強行撐開了──一小條眼縫。
第一眼,先看見滿出來的炒蛤,鋪在下方的海栗,瞧都瞧不見影。
第二眼,才是烤鮪肚。
「好香!」身體比意識醒得更快,他撲往食物而去。
踫!
一頭撞上薄透阻礙,聲雖響,並不痛。
「這是?」雙手探索著。
那層阻礙好大,似整片薄冰,沁涼,潔透,上不著邊際,下不見盡頭。
用拳捶打,文風不動,突破不了它。
偏偏,它橫亙在他與炒蛤之間,一膜之隔,相距千里。
美食在前,看得到,吃不著,教他更餓、更惱。
「這是啥鬼東西?!這又是哪?!」不死心,又狠捶薄壁數記,直至拳軟氣吁,才驚覺︰「……我被困住了?!哪個混蛋,膽敢對我龍骸城九龍子這般不敬?!」
「醒了?」
那個混蛋,出了聲,耳熟到不行的嗓,令捶牆的螭吻止住動作。
他真是病傻了,還能是誰?
「驚蟄」,咬住牙,才能不將這兩字,咆吼而出。
收回拳,抹了把臉,螭吻此刻最不想看見的,也是他。
「方才不是活蹦亂跳,罵人罵得響亮?又昏睡過去了?真是只小懶豬。」以往這番話說來,充滿憐愛,既甜,又縱容,如今,只剩冷嗤一笑。
「是寧願裝死,也不想跟你說話。」螭吻心里月復誹。
雙眸逐漸看清周遭,大抵弄懂了自己身在何處……
眼前,壓根不是薄壁,它呈現一道凹弧,上下看似無邊無際,實則交會圈繞,形成球狀。
「你現在,處于魂珠之內。」
驚蟄倒好心,替他解惑,見螭吻不答腔,仍無損他說話興致。
「記得嗎?你月兌骨離魂,已算死去──我舍不得失去你,于是,將你的魂魄收入魂珠,佩戴胸前、貼近心窩處,當做緬懷紀念。」
這些話,驚蟄自己說來,都很想笑。
「你的話,讓我想吐!」螭吻按捺不住,低嗤回嘴。「舍不得?最好你知道這三字如何寫!」
回完嘴,又氣極自己的不夠堅持,明明暗自發誓,不要同他說話!
「旁人看來,我對你做的一切,不正全為這三字?」
驚蟄撫模胸前魂珠,細細鋼鏈串著,彷似貼身珍藏,萬般喜愛。
「因為‘舍不得’你餓,再難取的美食,我亦不辭辛苦為你送來,飽你口月復;因為‘舍不得’你病了,卻不吃藥,試過無數甘口小物,只求你肯多喝兩口苦藥──」
「你可以住口了嗎?」
螭吻並非重重斥喝,反倒以一種──野獸警告對峙者「不要再靠近」的防備嘶狺,故作恫嚇,實則虛張聲勢。
「我為你所做之事,不說,就能全盤抹煞?」驚蟄眉微挑,似在數落螭吻的狼心狗肺。
「你是為你自己,完全不為我,更不為‘舍不得’……別再滿口虛偽,我听了很不爽快。」雷擊般的震憾,螭吻已經度過,現在一臉鎮定,波瀾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