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瀟吟幽幽然地嘆了口氣,不再想那些勞心勞力的事兒,慢吞吞地從榻上坐起身,披上外衫後,繞過山水潑墨的屏風,來到外面的小廳。
這時,一道細縫從紅木漆的門側拉開,發出輕微的響動。
師瀟吟了然一笑,卻沒回頭,僅是端穩茶壺,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茶,接著優雅地執著杯身,摩挲著景泰藍的紋理,呷一口,仔細品嘗。
「茶里乾坤大,品酸甜苦辣。」
不見外面有動靜,師瀟吟搖搖頭,悠然轉身,朝著大門處道︰「你想躲到什麼時候?我可不記得懲罰過誰站在外面啊。」
奧吱——
門縫處傳來一陣陣幽香,接著自外探出一顆小腦袋,偷偷模模窺視著屋里的動靜。
「大師兄,你已經醒了……」意識到自己的行蹤已經敗露,曉滿挫敗地吐吐舌頭,對最近一段日子疏忽練武而感到羞愧。論輕功,好歹她是羅浮山眾家弟子公認的第一高手,雖不敢說獨步武林,至少也能獨當一面啊。現在可好,別說什麼「行蹤飄忽,神鬼莫測」,就連最基本的藏匿之術都被她拋到腦後,日後有何面目見師父他老人家呢?
師瀟吟並不太清楚她的復雜念頭,僅是淡雅地一笑,「我躺了很久,再不起來的話,人就要廢了。」說著招招手,「進來說話,記住,以後做事要光明正大,不必躲躲藏藏,知道嗎?」
曉滿的心沒由來地一悸,總覺得他話中有話,奈何又點到為止,她便說不清個究竟。背手在後,曉滿慢吞吞地邁進屋內,靈巧地一蹬階檻,門被帶上。
師瀟吟盯著她的舉動,上下打量,「不早了,你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你背後藏的又是什麼東西?」
曉滿禁不住臉紅,甚至耳根也熱得發燙。她……早就想好了一大套說詞,可為什麼到了關鍵時刻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他一雙深邃的眼眸就那樣毫無掩飾地直視著她,仿佛已經洞察先機,若是她有半字虛假,定會被當場拆穿一樣。
師瀟吟眨眨眸子,見她半天不曾言語,疑惑地起身探看,然而,膝蓋上的神經在他起身拉直的剎那,劇烈地一抽,使得原本就搖搖欲墜的人更加無力支撐,眼看又要像先前那樣栽倒——
曉滿的耳邊回響著圖窮大娘的話,生怕他撞擊到膝蓋或者雙肘,使情況變得更嚴重,因此像丟了三魂七魄般,甩手便去扶人,也顧不得背後藏的東西了。
嘩啦啦,清冽的粉碎聲同時爆發。
曉滿沒功夫回頭審視,緊張不已地道︰「你怎樣?有沒有撞到哪里?」
師瀟吟沒有說話,始終低著頭,長發掩蓋著他大半張俊美的臉孔,使得整個人更加虛無飄渺,宛若一陣輕煙,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
曉滿心中的恐懼感越來越大,一手大膽地撩開他曳地的三千發絲,迫切地尋找其後的容顏。
白!除了白,曉滿已看不到別的顏色。
就連他之前上台抹的粉底也沒有現在的臉色看上去白,看上去……嚇人。那根本不該是在血肉之軀上看到的體色啊。
「你……你說話啊。」
師瀟吟吭都不吭一聲,雙目視地,一動不動。
曉滿心急如焚地望著他,不敢輕易挪動位置。一抬眼,她差點兒嚇傻了。就見師瀟吟白皙的額上,汗水順著鬢角不斷淌下,微弱的喘息聲間隔良久。
天曉得,他究竟在忍受怎樣的折磨?
曉滿蹲,靜靜地待在師瀟吟的身邊,一語不發。須臾,小手自後握住他的腕骨,悄悄地將內力源源不斷地注刪他體肉,希望借此減輕他此刻的疼痛。
師瀟吟在暗暗忍受膝蓋上涌來的陣陣猛烈的刺痛,唇上咬出深深的嚙痕,血腥味在口內逐漸蔓延。
他明白定是那天晚上在院里示範,後來又靠著涼柱暗中觀察曉滿的練習,吹了整夜的風所致。膝頭的關節受到多重刺激,才導致舊疾復發。本來,小滿後就是他該休養調息的日子,千不該萬不該選在這時勞神啊……然而,面對曉滿一次次的渴望與請求,他又不忍心再向後推遲教她的日子。他非鐵石心腸,對曉滿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哪能無動于衷?
縱然她未以實相待,他卻不能言而無信啊。
大夫老早便告誡過︰由于當初在雪地上的荒唐舉動,加之後來的瘋狂練習,他的身子絕對不可在換季的日子里過分折騰。若不好生保養,一旦骨破損,別說上台走場,就連日後行路、抬臂都成問題。
「三分治,七分養」的道理他明白,但也不能不顧及實情。
他是戲班子的頂梁柱,如果每年換季的日子都不能上台,那造成的損失由誰來承擔?
一次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後果便是夢魘的展開。記不清到底有多久,一逢炎炎夏日,他便獨自承受著漫無邊際的煎熬——白晝喝過藥後照常登台,夜里敷膏療傷,周而復始,不曾間斷。直到……三年前,他終于倒在演練的場子內,才清楚自己的身子原來已到極限,再多的勉強則是他無法承接的。
他的調息向來是這三年中最迫不得已的選擇。秋冬有碳盆,身子就好過得許多,惟一無奈的是夏日初到不久的一段光景……此時雨水越發豐沛,對農民來說是好事,對身患痹病的人卻是難事。
第5章(1)
一瞬間的痛苦凝結著長久的思緒,反倒是忽略了期間漫長的折磨。
師瀟吟也不清楚究竟在原地待了多長時間,只知道有一雙溫暖的小手始終支撐著他瀕臨崩潰的身體……一絲絲莫名的情緒涌上心頭,或許是來去得太快太突然,他還來不及捕捉,便已逝去。
「曉滿……」他淡柔的嗓音仿佛紛飛的柳絮,飄忽不定。
「在!我在!」曉滿忙不迭地答應,明淨的大眼瞅著他憔悴的面容,不覺流露出了惶恐,「大師兄……你好一點兒沒有?」她未察覺此時的語調有多顫抖,大概是從听到師瀟吟的故事後,她就發現自己無法再敵視他,無法再像當初一般鄙視身為名伶的他。是的,她對他的多重誤會已開始煙消雲散,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隨之而來的敬仰以及……
師瀟吟偏過頭,乍看到曉滿毫無遮掩的倉皇眼神,不禁稍稍有些怔忡,隨即唇邊溢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大抵是幸慰,卻又不那麼純粹,還有更多難以言明的情愫融雜其中。
他穩穩心神,強迫自己壓抑下怪異的感覺,搖搖頭柔聲地寬慰道︰「不要緊,別太緊張,夜深了……會吵到其他人休息。」
「還管什麼‘吵到其他人’,受苦的是你嘛。」曉滿不以為然地噘著嘴,沙啞的嗓音宣泄著胸口沉積的酸澀。她想不通他為什麼要這樣自我虐待!難道他不知道他擁有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容貌和技藝?
師瀟吟轉了轉俊眸,張了張嘴,本欲說什麼終又忍下未說,而仍然是一副微笑以對的模樣,「曉滿,你又忘了我說的話。是不是……該打板子?」
他沒有怒意。
曉滿也很驚訝她竟能如此確定的告訴自己此刻的他心情好壞與否。
「我該打板子……但是,你現在連打我板子的力氣都沒有,這算不算是大師兄的失職?」曉滿鼓足勇氣,神色坦然,不因他深沉專注的目光而退怯,「等你的身子好些了,再打我才算是對其他師兄妹公平。」
「如此心直口快,竟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姑娘呢……」師瀟吟喘口氣,面上漸有血色,四肢也緩緩平復如前,「只是……你知道我剛開始說要打板子,是什麼原因嗎?」她是個直腸子的迷糊蛋,想到哪兒做到哪兒,估計有很多話和事兒悶在心里不說、不做會憋壞她的。哪怕「禍從口出」也不能阻止她「一吐為快」的本性!所以讓她主動懷疑自己的舉動存在什麼紕漏是相當不易的。要求這樣直率的一個人做到圓滑世故,真有此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