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拋開旁人的怪異眼神不說,單是她自己都快要發瘋了。誰能想象,一天到晚夾著紙張走路的滋味?小滿過後,天逐漸轉向炎熱郁悶的夏日,走路時往往汗水順著兩腿滑,粘粘的,貼在肌膚上甭說有多難受;大早上,每每朝著水缸喊,必定歇斯底里,弄得她現在說話好像一只「呱呱」叫的鴨子,嗓子腫痛難當;再說吃飯的時候,一張桌子上的師姐妹,沒有一個不看著她噴飯。試問,誰吃飯時會把筷子放在唇上嘟著,兩只大眼還一眨不眨地瞅著跟前近在咫尺的飯碗,卻是不動聲色?
天曉得,她早已餓得前腔貼後腔。
忍,一定要忍。
曉滿暗暗自我告誡,千萬不許功虧一簣,要記得此番來的目的——尋覓為爹爹報仇的機會。
懊死的東昏侯,若非他的身邊有四個跟屁蟲護衛寸步不離地守著,若非一個人沒有取勝的把握,她早就單槍匹馬殺到東昏侯府中,也用不著窩在戲班子自怨自艾啦。
今朝復明朝,明朝何其多?
煎熬的日子到何時才是盡頭?
曉滿累得筋疲力盡,一身是汗地趴在水井邊喘息,神情呆滯,小手無意識地抓著周圍的女敕草,嘴里唧唧呱呱,自言自語。
師瀟吟款步走來,人依然好似清風拂面。
「練得感覺如何?」
曉滿一咬牙,忿忿地道︰「還有一口氣呢。」
師瀟吟坐在水井旁,一拂額前青絲,澄淨的眸子眺望著遠方,「留下一口氣足夠了,現在還僅是個開始,切莫中途夭折才好。你要堅持練習幾項基本功,這對你的唱腔、步伐極有好處。另外,從今日起,我正式教你有關戲曲的一些常識和相關唱功。」
「你說什麼?」曉滿霍的一下站起來,頹喪和疲勞立即一掃而光。她听錯了吧!在被他折騰得近乎不成人形時,大師兄終于大發善心了?
「今夜,我正式教你。」師瀟吟被她震驚的表情弄得啼笑皆非,「有必要驚訝到這個地步嗎?我既答應過手把手地教你,就不會食言。」
「為……為什麼?」曉滿結結巴巴地說,「你為何突然改變主意了?」
「因為,看著你這些日子的一舉一動,讓我想起一個人。」師瀟吟俊雅的臉龐閃過一抹淒迷,似乎沉浸在一段令他終生難以忘懷的歲月里。
「誰?」
「我。」師瀟吟微笑著一指自己,鎮定自若道,「剛入門的時候,師父認為我天生體弱,禁不起他的重重演練,為此無論如何都不同意收我。不過,我自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當時,我就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未曾吃喝,渾身被雪水泡得浮腫,師父因此側目。而你——竟也忍受了我的刁難,說明有著相同的毅力。一個伶人不被流言蜚語所擾,宵衣旰食——你目前或許無法體會,這對唱戲之人來說多麼可貴。」
听他說得坦然真摯,一反幾天前的疏離和淡漠,曉滿卻听得粉面赧然。
師瀟吟之所以能長跪在雪中不吃不喝,多半源于他對戲的愛已入骨髓吧。但她不同,支撐著她夏曉滿不倒的力量,來源于一股無法宣泄的仇恨,若是有朝一日師瀟吟知道了她此番來的真正目的,還會這樣傾囊而授嗎?
恐怕恨死她了吧。
她不想騙人,卻做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大騙子。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心虛使得曉滿無法鼓起勇氣正視他的朗然目光。
師瀟吟好笑地凝睇著她,莞爾道︰「真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呢。夸你說明你真的做得很好,用得著埋頭扭手指嗎?」「不,是我沒你說的好,我在慚愧!」曉滿沖口而出,也傻了眼。瞧瞧她到底在說什麼話?腦子越來越笨,竟然連心里的話都嚷出來,還想隱瞞個鬼呀?干脆,把心窩子掏出亮給人家好了,省得將來作古後貽笑大方。
恥辱。
被人家軟語溫言夸幾句,就美癲癲得忘了東南西北。
師瀟吟,他究竟是人還是神?
一個人的前後反差怎就有天壤之別?一昔間暖如日焰,一昔間冷若寒霜,她幾乎無法面對他的「反復無常」了。
喘不過氣。
因為捉模不定,所以難以接近。
不知從何時起,這個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男子已攪亂了她的心湖,擾亂了她的正常計劃,而且,到最後心懷愧疚的人還是她!
坦誠,往往是最厲害的武器,比任何陰謀伎倆都更勝一籌。
「又是口不擇言了?」看來,師瀟吟並沒有對她的話產生疑惑,他伸手揉揉她的發絲,柔聲道︰「去整理一下儀容,待會兒來我的小築。」
曉滿忙不迭地點頭,生怕他後悔似的,隨後便拖著沉重疲乏的身子邁開碎步,一溜煙消失不見。
腿間帶著一張紙已能健步如飛,有趣的姑娘,的確不易啊……
師瀟吟望著她縴細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唇邊不經意漾出一抹笑意。是寵溺,是激賞,還有絲絲莫名的情愫。戲里戲外,斂情抑情,何謂超然?
他終歸只是個凡夫俗子。
第3章(1)
銅鏡前的人早已畫好淡淡的彩墨。
彼盼間的萬種風情借由舉手投足的雅致而體現得淋灕盡致。曉滿屏息,生怕自己急促的呼吸對那美會是一種褻瀆。
「大師兄,其實你不必穿戲服嘛。」她訥訥地指指外面湛藍無雲的天,「天越來越熱,這戲服又沉又厚,套在身上喘得過氣嗎?」連她都覺得胸口郁悶,整日昏昏欲睡,他難道沒有感覺?
師瀟吟回眸一瞥,方才的溫和再度消失,剩下的仍是一副淡然的神色。蓋好彩墨的盒子,他輕輕彈去了襟上的微塵,「曉滿,我記得半個多月之前,便告訴過你一句話——想學好戲,就必須把你的好惡藏起來。」
「但是,大師兄不是也有笑怒的時候嗎?」曉滿不服氣地問。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哪有這個道理?
「看來,你仍是不明白。」師瀟吟搖搖食指,喟嘆道,「要干這一行,前提是你還活著,只要活著就得會哭會笑,因為你的客人要看的不是木偶。你要面對的人很多,即使是你最厭惡的人,若他來看戲,你也得沖著他笑、迎合他——不管你願意與否。我要你收的是內心的真正喜樂,然同時也要求你學會表現另一套喜樂。隨時隨地,你的臉都掛著一副表層面具,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懂嗎?」
曉滿頭痛地按按太陽穴,嘟嚕著小嘴,「我看到的你豈非都是虛應的了?那有什麼意義?我還要不要相信你說的話啊?當初師兄是喜歡戲才入行的吧,如今,你既被唱戲弄得痛苦,何苦還待在此處?」目前,想必他掙的銀兩是三輩子也花不完的數,那還不如早些離開龍蛇混雜的是非之地。
師瀟吟本來語重心長的一番話,是想要給曉滿提出些警醒,誰料到反被她搶了直白?更可笑的是,她的一句「我還要不要信你」令他愕然,很久很久,師瀟吟都說不出半個字,面色刷白,一時間竟忘記了斂藏心事!
曉滿眨眨眼,以為又說錯了話,慌忙一捂嘴,低下頭喃喃地道︰「對……真對不住,是我口無遮攔。那個……什麼天大地大,師兄最大。我不過是個鄉下來的蠢丫頭,沒見過世面,啥道理都不懂,剛才是不是又惹您生氣了?」
天大地大,他最大?
這是什麼論調?
師瀟吟仰首哭笑不得。沒見過世面的姑娘哪有像她那樣大膽的?
「曉滿,你沒說錯什麼話。」師瀟吟沉吟半晌,「可是,有時天不從人願,如此的話,你該怎麼辦?是不是不喜歡就不做了?就是因為喜歡,我才舍不得離開此處,而要在‘小四喜’待下去——換言之——在這一行生存下去,便得遵守這一行的規矩,否則,即使粉身碎骨,你也討不到分毫便宜。我說給你听的,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對對錯錯將來自見分曉。」